第325章 大劉的前半生(八)

第325章 大劉的前半生(八)

自此以後,我經常從我們居住的監院二樓(此時,我的單位已從平房搬到了新修的監院)往樓下看到劉神經單獨在打親情電話。

樓下的大廳的一個角落裏,有一間玻璃房,那就是監區的親情電話室,集體打電話時,大家都排除進入電話室裏打。有人因特殊情況需單獨打電話時,就不用在那房間裏打,電話四周緊閉。

悶人,個人單獨打電話時,幹部會在玻璃房外擺一張桌子,把電話從裏頭牽出來,讓犯子們在外頭打,因此,每次劉神經打電話,我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有時還能聽到他的通話內容:

“個*,搞點錢來撒......”

“你做個麼兄弟,坐牢也不來看我......”

“芸姐,老子對起得你喲......”。

劉神經雖然向幹部提出的親情電話要求,是給芸姐打電話,實質上,他的電話不止打給芸姐,還打給他在武漢的那幫出了獄的牢友們。

他每次打完電話就跟幹部說,不是話沒講完,就是沒找到接電話的關鍵人,總給下次打電話留有原因。所以,他需要特別照顧的親情電話很多。隔三差五,他就在打電話。

劉神經是個窮人,他沒錢,他也沒有錢購買電話卡。為打電話,他找很多人借過卡,時間長了,關係熟的人都人再願意借給他。

我是一個劉神經不太熟的人,他感覺和我有距離,這種距離是來自文化上的差距,但他又把我當他朋友,在沒有人願意借給他電話卡的時候,他找我借了幾次電話卡。

我並不富有,我也有點舍不得借給他,一張電話卡被他打兩次,可能就會沒有錢了.但是他能講故事,我愛聽,每當他來我的監室,找我借電話卡時,我都要求他坐下來,不要像跟別人那樣神侃,要真實的跟我講講他自己的故事。

劉神經第一次找我借電話卡時,我對他提出了我的要求。劉神經對我說:“要想了解我的故事,就要從看我的日記本開始。”

我這又才想起他在入監隊的那本神秘日記本。現在我的改造生活基本上走向了順利,我也有時間了,我也很樂意去看,我答應他道:“好哇,那你把你的日記本拿來吧。”

劉神經說:“我的日記本不是隨便那個人都可以看的,要有檔次的人才能看,在入監隊時我給你看,你還不看。”劉神經做出一副責怪我的神情。

我連忙拿話安慰他:“不是我不愛看,那時候我的腦殼裝滿了水,我看不進去。後來聽好多人說劉神經是一個懂生活,懂哲理的人,他們都誇你,他們都是從你的日記本上認識你的,等我感興趣的時候,再想找你要日記本看,已經不好意思開口,今天就原諒兄弟一把,讓我飽飽眼福。”

劉神經是個爽快人,他掉頭就走,嘴裏說:“那好,那好,我馬上拿給你看,看不能白看,要在上麵寫些經典的話。”

劉神經匆匆忙忙拿來日記本,為了趕快下樓打電話,連遞到我手裏的時間都沒有,把日記本往床上一丟,搶過我手裏拿著的電話卡,飛步跑出我的監室。

我從床上拿起劉神經的日記本,我決定認真的讀一讀它。

日記本的封麵上寫著三個很大的“劉興”三個字,這三個字寫得剛勁有力,是一個有書法功底的人寫的。

“劉興”三個字的上下周圍畫滿了各種花草圖案,這些圖案畫得就不怎麼好看了,可能是劉神經在看守所時,請人寫道他的大名後,他自己又畫上了這些圖案,他想用這些圖案來襯托他的名字,也想用這些圖案來向別人顯示這個日記本的珍貴。

打開他的日記本,日記本的屝頁上寫著許多留言,這些留言都是他在看守所裏的朋友給他寫的,內容都是些留念他的話,像什麼:

“劉兄,我們再做連案”

“劉兄,你是我兄弟”

“朋友好找,知音難覓”

“勇敢的生活,希望就在前頭”

“我先回去後,幫你照顧芸姐”

等等,後麵是落款簽名。這個屝頁上寫的東西可能是劉神經珍愛他的這個日記本的重要原因,自己看會回憶起來信賴他的朋友,給別人看,能抬高自己的身價。

翻開第二頁,上麵寫的是他的豪言壯語:“我崇拜希特勒,我喜歡XXX,他們是我的偶像,我要像他們那樣活著,人生才有意義......,可惜我生不逢時,這是老天對我的不公......

我堅決勇敢地承受一切,我要向那些坐過牢的革命先輩學習,在監獄中得到鍛煉,磨煉我的意誌......。”文章較長,大概都是這些表達自己雄心的話。

再看第三頁,上麵寫著:“......有一個狗洞,傳來一個聲音,鑽進去......我絕不低下我昂貴的頭顱......”“請給我一支槍,我要......”這些話寫得更多,翻開第四頁,仍然是這些不知在那裏摘抄的話語。

往後再看,有很多頁是寫他從出生到判刑的生活。我不敢恭維,那些字寫得很不正規,歪歪扭扭,有很多錯別字,句子還不通順,我有心想讀,可是無法讀下去。

這些文字所表述的故事,就像我在看守所時,那個死犯子(楊大員)寫的回憶錄。我想,這肯定也是劉神經自己想寫的回憶錄吧,凡經曆過苦難或正在經曆苦難的人,而且知識比較貧乏的人,可能都想寫回憶錄吧!

我搞不懂,有什麼人願意去看別人的苦難經曆,即便有,也少得很,拿社會上的人打個比喻,愛吃甜東西的人,往往比愛吃苦東西的人多得多。我也一樣,我喜歡甜食。本來可以揣摸著讀下去的他的回憶,我放棄了。

繼續往下看,上麵寫的是一個故事,是劉神經出獄後,認識的那個芸姐和他自己的故事,稍微過細的讀了一下,寫得還是很差,看不太懂。不過,有這麼長的文字來記載芸姐,我認為劉神經的感情世界裏充滿了這個女人,他很在意她,也很留戀她。

最後幾頁(有文字記錄的最後幾頁,不是日記本的最後幾頁),可能是劉神經自己寫的,字寫得更歪扭,但這些字寫得認真,好認,我看懂了:“我要做蓮花垸的總巡班,我要自己努力,我要自己修路,我要征服所有的人......。”

日記本就這麼被我輕鬆的讀完了。日記本上的文字並不多,記錄文字所用的紙張沒有占到日記本厚度的十分之一。隻這麼一點東西,劉神經就那麼深受,顯現出一個沒文化又沒理想的人所要的追求,他想表達,他需要別人的承認,需要別人的關注,需要愛。

在我草草地看完劉神經的日記本之後,沒一會兒,劉神經打完電話回來了,他進到我的監室時,我看見他的麵孔又是跟以往一樣,失落與氣憤掛在臉上。

劉神經一進到門裏,嘴裏就開始罵了:“這個B**人,他把自己的手機號碼換了,等著吧,等著老子出去搞死她......”他坐到我的床鋪上之後,嘴裏的罵還沒有停,又說了一大堆流氓話,要用下遊手段搞死芸姐。

劉神經罵完芸姐,把手裏的電話卡給我,問我:“日記看了沒有”

我說:“看了,神經真有才,寫得那麼多絕妙的句子,勞改他真是掩沒了你這個人才。”

聽到我的誇獎,神經有點高興了。他說:“我原來給你看,你不看,怎麼樣,你的書本知識多,我的社會能力強,不會再瞧不起我了吧?”

我說:“你個*在瞎說,老子什麼時候瞎不起你了。”

劉神經說:“不小瞧我就對了。我馬上要做蓮花垸的總巡班,早點巴結我,不然,等我戴上紅袖標的時候,想巴結我,就沒有現在這麼容易了。”

在這裏,我解釋一下巡班這個詞。巡班是監獄服開人員的一個崗位,是特崗犯,在監院沒有幹部的時候,特崗犯擔負起幹部管理的責任,有很大的權力。從2004年以後,監獄取消了巡班這個崗位,因為從這以後,隨著監獄體製的改革,監院內的晚上,已不存在沒有幹部值班的現象。

我完全相信劉神經遲早有一天會成為巡班,我不敢馬虎他,我從荷包裏掏出煙給他敬上,然後點上。劉神經抽了兩口煙之後,吹牛的勁頭來了,海闊天空,不著邊際,隻聽了個熱鬧,整個監室裏的人都跟我一樣,聽得稀裏糊塗,嘴上不停的恭維,心裏巴不得他趕快離開這裏。

劉神經快活完了之後,又到別人監室去快活去了。

我倒在床上想,劉神經的這個日記本裏,寫的東西並不神秘呀,為什麼在犯子中傳的那麼神呢?經過自己的總結,我認為,他的日記本之所以變神,是因為他既寫了自己的真實經曆和想法,又大膽的暴露了自己的反抗心理和與命運相抗爭的願望,其中有些詞句寫的大膽,與現實社會相衝突(我沒有一一陳述)。

以後和劉神經相處的日夜裏,我斷斷續續的聽他講自己的故事,經過把他多次故事內容進行縫合,我了解了他,從出生到當時的他人生36年的曆程,時代造就了他這麼一個特別的人,他這麼一個充滿離奇故事,又被社會拋棄和不相容的人。

劉神經於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在鄂西某大山區裏,他出生時他的上麵已有9個哥哥姐姐,在他下麵有了弟弟的時候,他被父母送人了(上麵的9個哥哥姐姐,也大部分被送人了)。

劉神經說,他的親生父母是屬於“原始部落”的,他們所在的村子離最近的一條公路有幾十公裏,他們的村子與外界隔絕。山裏什麼都落後,人們沒有文化,生活也清苦,特別是他出生的那個年代,社會鼓勵生育,那裏的每一家都有很多孩子,每一家的孩子都不珍貴,像養一隻動物那樣養著,實在養不活就送人。

劉神經說,那個時候太落後,沒有電燈、電視、收音機,人們找不到消遣的方式,勞動之餘,他的父母能感到生活最有趣的事就是練床上功夫,父母練床上功夫幾乎到了不怕羞,不避嫌的地步。

他父母造他時,幾個哥哥姐姐都在他的屋裏(我問劉神經怎麼知道的,他說他本來就是天煞星下凡,看著父母練功夫才來投的胎),怪自己當時投胎心切,也怪父母當時練功夫練的熱鬧,他是個熱鬧人,他跑去湊了熱鬧,沒想到這一湊熱鬧就災了一輩子。

父母有一點做得不好,當他投胎進入媽媽的肚子時,父母過於興奮,來了苕勁,頂得他頭腿發麻,他本來為自己選了一副好麵容,父親的一陣狂風暴雨把他的麵容摧毀了,所以,搞得他的麵容像今天這個難看的樣子(劉神經的麵容的確不美,小眼睛,高顴骨,大嘴巴)。

劉神經對他的親生父母存在怨恨,他經常毫不掩飾(也為鬧眼子)地說,他在出獄時他要起訴他的父母,第一是要起訴他的父母給自己造了這個長相,第二要起訴父母是他們遺棄了他。

他認為人是高等動物,人是有感謝的,哪個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而他的父母切把他像一隻多餘的小狗崽子一樣送人,這不是養不養得起的問題,這是一種愚昧,這是一種反人類的行為,是不可原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