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已逝

斯人已逝

夜漸深了,我扶著老人回房,他躺在床上,突然跟我說了一些他小時候的事。

他說,他的外祖母是個很溫柔的女人,有著長長的金發,外祖母的花園裏中滿了玫瑰花,有一次,他背著祖母去采花,被刺紮傷,他說,我記得那時候很痛。即使在今後的人生受過更嚴重的傷,卻沒有那次感受那麼深刻。

他的語文成績最差,沒有一首古詩可以背的全,經常被罰站。因為長相不同,從小到大像被動物似的圍觀、討論。他不喜歡動物,除了狐狸。有次他同學來家裏玩,看到狸狸,問,這東西咬不要人。它終究逃不過一死,他記得那時候他很傷心。狸狸死時,是他一生中哭的最厲害的一次,往後再沒有這樣哭過,即使他父母逝世時。

在海外的那幾年非常孤寂,第一次出遠門,他選擇了乘船,在船上,可以看到遼闊的大海。前後茫茫一片,就像他那時的人生,他突然想回頭,想回到父母的身邊,想回到穀言的身邊。可他與父親約定,不拿到學位絕不回頭,那時候他一味的怨恨父親,可後來才明白父親的苦心。

還是旁觀者清啊,穀言,其實你比狐狸要狡猾,他說。

後來呢……後來雪姐突然就走了。穀言徹底成了孤兒,他想好好照顧她。可是,她就在他的眼前出事了。開始他難逃內心的譴責,他眼睜睜的看著雪姐斷氣,接著是穀言在他的眼前出了車禍。母親悲痛,雪姐是她在中國最要好的朋友,穀言是她看著長大的。父親想舉家搬遷,可是他不想離開,父母拗不過,移居到美國,隻有他一個人守著老宅。

後來在H大學進修,留任做了講師。那些孩子開始都以為他是外教走錯了教室,很有意思。他也沒想到學管理的他居然最後去教曆史。一個人啊……就這麼習慣了。時間過的真快,轉眼間,母親病逝,一年後,父親也離開了。他把老宅賣掉,在城郊買了這棟小房子。真的隻有他自己一個人了。

內疚是慢性毒藥,它不會隨著時間而淡化。

“你說人會有來生嗎?”銀如蒼雪的發染白了歲月,低垂的眼瞼,我看不清楚他眼中的滄桑。

“會有的。”是不是將死之人都會這麼想呢。我和他,都是沒有明天的人。

“我有些困了,你也回去早些睡吧。”他釋然的笑了起來。

“恩。”我站了起來,“需要我幫你關燈嗎?”

“謝謝。”我走到門前,按下開關鍵,關門。

“言。”黑暗中傳來太息的呼喚。

“恩?”我重新打開門。

“晚安。”一片黑暗,我站在明處,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好像把所有的深情都濃縮到這一句上。

我愣了一下,“恩,早點睡。”關上門後,我似乎聽到微弱的哀歎,微弱到像我的幻覺。世事無常,剛才空中的明月隱入烏雲後麵去了,接著整個天空全被覆蓋了。本來我以為會是個失眠的夜晚,沒想到我卻一夜好眠。

第二天醒得早,樓下傳來低泣聲,估計又是那個女孩太吵被尤法罵。我悠閑的下去洗漱,打開大門,看著烏雲籠罩的天空,突然很想哭。

女孩喜歡哭,這些天我已經習慣了她隨時發來低泣聲,真的不是我和尤法虐待她,是她沒事就哭。不過這次她哭的時間也太長了吧?我起床的時候她的聲音就已經變得沙啞,似乎到現在還沒有停下的趨勢。我打算過去勸勸她。打開她的房間,她並不在。我在心裏抱怨著我的耳朵也不行了,推開老人的房間。

老人安詳的躺在床上,臉色蠟黃,女孩爬在他的床沿哭泣。我想走過去喊尤法起床,他把小女孩給嚇哭了。可是我的腳卻怎麼都抬不起來。

“小言,過來扶我。”說出來的時候,我的嗓子像被撕破一樣的疼。

女孩的雙眼布滿血絲,她安靜的過來扶我,我幾乎被她拖著來到尤法的床邊。我用手描摹他的眉、眼,我曾經瘋狂崇拜的人,那麼輝煌偉岸的人,怎麼就突然去了呢?昨天還好好的。他還對我說,晚安。

晚安,拚音wanan,我愛你,愛你。他昨晚在對我告別,他說,我愛你,愛你。

他這一生隻說過一次,在臨終的時候,把所有的愛意都濃縮到這兩個字上,他說,晚安。

他的身體冰冷僵硬,告訴我他永遠的沉睡了,可我還想他睜開眼,尤法,你再看看我啊,我是穀言啊,你的穀言回來了。可是,他不再記得我了。

我知道,你累了,尤法。可是從此之後,這個冰冷的世界上就隻有我一個人了。沒有人在記得我了,沒有人像你一般的在意我了,我該怎麼辦呢?

空中傳來哀鳴聲,雷雨大作,雨幾乎要把花了的玻璃打碎,門外傳來雨水的濕冷,我緊緊握著尤法的手,努力的看著他的臉,我再也看不到他了,再也看不到,我要記住他的模樣,我怕有一天,我會想不起來他的模樣,到時怎麼辦?

“晚安。”我答上昨晚未說的話,可是,人已經不在了。今後,我對誰說晚安呢?

當天下午來了對中年夫婦,那個女人有些麵熟,他們來處理尤法的後事,女孩的芯片裏隻有一個程序,尤法離世時進行房屋的交接,之前的一切尤法都打理好了。一接觸到死亡,女孩程序正式啟動。他們沒有再給我與尤法最後相處的機會,他們說,這是老人臨終的囑托。

我看著他們為尤法換上壽衣,抬入棺材,我想跟著,可我已經站不起來了。隨後有人進來將尤法生前的衣物全部撤去燒掉,什麼也沒留下。

什麼都沒有了,我連睹物思人的東西都沒有。我開始不確定尤法曾經出現過,尤法,我該怎麼證明你曾經出現我的世界裏呢?我該怎麼證明你曾經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呢?

窗外的雨聲殘忍的敲打著窗戶,毒烈的對我微笑。

“小言,以後我們相依為命好不好?”我拉著她的手,望著她充滿血絲的雙眼。她什麼也沒有答,隻是默默的流淚,“小言,我一定會像尤法一樣照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