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成佛寂滅
聽著冬暝的話，怪販樓主呆立在原地。
片刻之後，他終究還是歎了口氣：“太平子……何苦呢？”
冬暝搖搖頭：“我恨他，卻也知道他的心中堅守的時候。某種意義上，太平子和冬君莫是同一種人，他們在最無助的時候，分別被壽王和玄宗皇帝所看重。”
“因此，為了壽王，太平子創造了太平樓。為了壽王，親手殺死了鎮魂司的同僚們。”
“冬君莫呢，為了玄宗皇帝壓製鎮魂司，最終卻又死在了玄宗皇帝手中。”
“當然，和冬君莫相比，壽王還是幸運的。玄宗皇帝對冬君莫的好，在其踏上帝位之後就已經不複存在。”
“但是……太平子卻死在了壽王對他最為信任的時候。”
怪販樓主聽的百感交集，但最終也隻能苦笑著點了點頭：“冬暝，今後要去哪？”
冬暝笑道：“遊山玩水也好，歸隱山林也罷，對我們來說也沒有太大差別。亦或者……再去拜訪拜訪……這個時代下的一些文人墨客、有學之士。”
“樓主，今日一別，也許……我們也沒有相見的時候了。”
“今日你我相見，也算是解了你的心結。”
“這麼多年過去，也夠了。”
怪販樓主點點頭。
他緩緩站起身，拱了拱手，目送冬暝和青然離開。
夕陽下，他站在當鋪門口，看著冬暝和青然的背影，直到……夕陽的餘暉，再也照不到兩人的身上。
“唉，打烊嘍……打烊嘍……”
雖是歎氣，怪販樓主的語氣和表情，卻顯得無比放鬆，無比暢快。
周邊熟悉怪販樓主的，都笑了起來：
“呦，掌櫃的，今天是遇到了什麼開心的事情嗎？”
“是啊，瞧瞧你，精神頭都好了！”
怪販樓主笑而不語，隻是默默地將當鋪的大門關了起來，並上鎖了。
自從開了當鋪之後，怪販樓主便生活在了鋪子裏。昔日，養尊處優，在旁門當中叱吒風雲的怪販樓主，如今卻心甘情願地留在一個小庭院內，每日粗茶淡飯。
和往常一樣，怪販樓主隨便吃了點東西，一個人躺在搖椅上。
庭院是鏤空的，可以看到夜空。
怪販樓主就這麼躺在搖椅上，輕輕晃悠著。
身邊，是飼養的家禽，時不時地啄著地麵。
怪販樓主喃喃道：
“冬暝，多謝你。你的原諒，讓我終於放下心來了……”
“你知道嗎？這些年，我過的惴惴不安。”
“不是擔心你會上門尋仇，我是想不明白。”
“我想不明白，一個嫉惡如仇的人，怎麼會放過殺害自己兄長的仇人呢？哪怕這個仇人是被逼無奈，但終究還是動了手，不是嗎？”
怪販樓主緩緩抬起手。
他的手已經枯瘦蒼老。
順著指縫看著投射而進的月光，還有那漫天璀璨的星辰，怪販樓主終於笑了。
第一次，時隔這麼多年，終於沒有任何顧忌的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開懷無比。
可是……笑著笑著，怪販樓主又哭了。
他的淚水不再渾濁。
他的眼神，也似乎變得清透了起來。
恍惚中，天上的星光，變成了數道熟悉的麵孔。
“老大……老二……老三……”
“婆婆……紙新郎……曼鈴君……”
“你們知道嗎？”
“我終於想明白了。”
“終於……想明白了……”
怪販樓主緩緩放下手，帶著一絲淚光，沉沉睡去。
……
當鋪沒有再開過門。
周圍的鄰居們，原本也沒覺著什麼。
隻是……在十天之後，鄰居們坐不住了。
他們很喜歡這個多年前來到小縣城定居的老爺子，他待人寬厚，心地善良，在戰火紛飛的那些年，更是給了他們不少錢財的幫助，讓他們度過難關。
周邊的人都說，這位當鋪的老爺子，是個活菩薩，是個宅心仁厚的人，是那些年，他們眼前唯一的救星。
因而，他們緊張的破開門。
“掌櫃的！你在嗎？”
“老爺子，你在不在？”
“掌櫃的！”
眾人來到了後院，在庭院內，看到了躺在搖椅上的怪販樓主。
而此時的怪販樓主，早就與世長辭。
隻是讓眾人驚疑的是，哪怕已經過世了這麼久，怪販樓主的身上沒有任何腐爛的跡象。他的周身，也沒有蛇蟲鼠蟻來啃食。他的衣服，甚至很幹淨。
他的身上沒有屍臭味，反倒是……這屋子的水缸裏，竟是在完全相反的時令下，開出了一朵朵雪白如玉的蓮花。
於是，受過怪販樓主恩惠的人們，都自發地來了。
他們沒有太過悲傷。
因為他們發現了在怪販樓主身上的異樣，他們將其視作為祥瑞，視作為神跡，視作為菩薩金身！
是啊，如果不是菩薩。
怎麼可能屍身不腐？
然而，怪販樓主到死都不知道，十天前，他道別了冬暝和青然之後，夫妻二人並沒有離開。
他們在小縣城不遠處的山頭上住了下來。
直到……這一日，冬暝和青然看見了眾人跪拜怪販樓主的一幕。
“冬暝。”青然靠在冬暝的身上：“你說……樓主最後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變化？”
冬暝笑道：“他呀，成佛了。”
青然有些詫異：“這麼容易嗎？”
冬暝啞然一笑：“容易嗎？不容易的。善良的人，背負著自責和愧疚活了幾十年，寢食難安、夜不能寐，每日都想死，卻又想著，自己沒資格自裁，要等待最後的審判。”
“為了讓眾人行善，擺脫自己當初的遭遇，他散盡家財，在這個小縣城幫了多少人？”
“前些年還未平叛時，壯丁都不在，是樓主的財產，讓那些孤兒寡母得以活下來。讓那些孤苦無依的老人，得以生存。”
“也是樓主，用自己的錢財，將縣城的城牆修的更加堅固，更是利用商賈手段，為縣城發展了經濟。”
“但這一切，樓主不是為了名利，他是真心實意地想要讓所有人，不用再經曆他當年的苦難。”
“他這一生，放不下兩件事。”
“第一件事情，是殺死了我的兄長。”
“第二件事情，是害死了六鬼。”
“如今，我原諒了他。”
“死亡，對他來說，不過是去重新和兄弟姐妹相聚而已。”
“他在最終的最終，看破了死亡，看破了迷惘，所以他悟了。”
青然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那……他會長生嗎？”
冬暝搖搖頭：
“朝問道夕死可矣，領悟佛法，本身也是悟道的一種。我悟了，但是……我還有所求，所以我活著。”
“樓主他已經孑然一身，在這世間再無牽掛。他悟了，本可以活下來，但是他放棄了。”
“他現在最大的心願，或者說……是已經實現的心願，就是在黃泉之下，和六鬼團圓吧。”
青然露出一抹感歎之色：“誰能想到，當年也算在長安城隻手遮天的怪販樓主，最後的結局，竟然會是如此。”
“雖然唏噓，但……對他而言，這未嚐不是一個最好的結局。”
青然點點頭：“冬暝，你難受嗎？”
冬暝有些疑惑地看向青然：“為何這麼問？”
青然撇了撇嘴：
“昔日的故人，一個個離你而去了。最好的朋友裴亮過世，曼鈴君也走了，如今怪販樓主也走了。”
“閣主去了東瀛，想來是不會回來了。再回來，也是千年以後的事情。”
“你……不會遺憾嗎？”
這一刻，冬暝的而眼神十分複雜：“也許……是遺憾的。但是，不能否認，裴亮也好，曼鈴君也好，怪販樓主也好，他們都選擇了對自己而言最好的結局。”
“隻要他們自己心滿意足，作為朋友，作為舊識，便該為他們開心，不是嗎？”
冬暝笑著站了起來：
“樓主成佛卻選擇寂滅，肉身化作金身，會被這裏的百姓供奉。”
“走吧，這裏的故事……結束了……”
青然也站了起來：“現在……要去哪呢？”
冬暝想了想：“隨處……皆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