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故友離別
曼鈴君看著自己的兒女、孫兒，露出慈祥的笑容：“你們都出去吧。”
孩子們也都認識冬暝和青然，對於能夠長生不老的兩人，眼中也露出著憧憬。但他們的教養，還是讓他們聽話的乖乖離去。
此時，裴亮起身，曼鈴君坐在床邊。
冬暝、青然，則是坐在一旁。
“多年不見，你的孫子、孫女也長這麼大了。”
“看得出來，他們很聰明，也很討人喜歡。”
裴亮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是啊。這輩子，我和鈴君也算是兒女雙全，子孫滿堂，家族裏的人都說，這是我們的福氣。”
“不過，我並沒有讓我兒子去做官。”
“冬暝，你知道的，現在做官，並不容易。”
“有偌大的裴家支撐，做個富家翁也沒什麼不可。”
“說著的，我現在反倒是……有些理解朱雲的想法了。”
冬暝點點頭，露出一抹懷念的笑容：
“榮華富貴、仕途順遂，抵不過身體康健，無災無難。這話……的確不假！”
“不過……這次來，感覺你們夫妻二人變化很大。”
“哪怕是十年前，你們的孫女剛剛出生的時候，你們夫婦二人眉宇當中的淩厲，可是不減當年。”
裴亮不由地咳嗽起來。
曼鈴君在一旁輕輕撫摸裴亮的後背，給他順氣。
片刻後：
“我老了。”裴亮無奈一笑：“耳順之年嘍！這兩年，我的身子骨也是越發的不行了。想來，也是年輕時做中郎將，一身傷病瘀血，積於體內不得排解的緣故。”
“你看看，這老太婆天天喂我苦口的湯藥，嘴巴都沒味了。”
曼鈴君翻了個白眼：
“老不羞的，還跟冬暝、青然告狀了！”
青然掩嘴輕笑，對於兩人這把歲數還如此恩愛，心生歡喜。
“可以啦。”冬暝笑著勸慰道：“瞧瞧，為了不讓曼鈴君你被迫卷入朝廷那些風雨，裴亮也沒有再去為官。這一輩子，更不曾納妾。”
“隻守你一人，你也是享福啦！”
曼鈴君輕哼了一聲，不服老地說道：“沒有這老頭子，我也是鬼市當中的掌櫃，可不會比現在差！”
說到這裏，曼鈴君微微一愣，眼中忽然湧起一絲思念之色：“冬暝，青然，請問……鬼市還好嗎？”
冬暝似乎猜到了曼鈴君會這麼問，輕撚的佛珠微微一停，開口道：“鬼市很好，但……怪販樓已經不在了。”
“當然了，樓主還活著。過些時日，我們也準備去看看他。”
“隻是……孟婆……”
曼鈴君眼神黯然：“婆婆的事情……我也聽說了一些。走陰十部成立不到三年，也不知從何人開始，流傳出神圖繪卷可以長生的說法。”
“十部之中，大多數人都起了貪婪之心，繼而開始互相殺戮，互相算計，有些人勉強活了下來，有些人直接身死道消。”
“聽聞……還起了什麼……打更人不能一開始就殺死，因為打更人可以消解眾人身上之業障的說法。”
“冬暝……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冬暝搖搖頭：
“自然是假的。是十部之中，某些人的算計。”
“不過，我沒有阻止。正如我先前所說，十部內戰，牽製旁門，他們就不會將主意打到皇權之上。皇權穩固，百姓才能穩固安康。”
“至於孟婆……也是高壽了。二十年前，我在百濮一帶見到了她。”
“她成為了當地部落的族長，更是將這一脈發揚光大。”
“而且，為了抵抗劊子手鄧海的追殺，孟婆聯手了同為百濮的趕屍人王玨。”
“巫蠱師和趕屍人之位雖然各隻有一個，但他們的手段，卻盡數傳承給了整個民族。”
“也正是靠著這種凝聚力，孟婆被鄧海重傷之後，卻逃得了性命，又活了五年，算是……壽終正寢吧。”
“她臨走前，曾經握著我的手，讓我不要將這件事情告訴你們。因為她知道，以你們當時的性子，一旦了解劊子手和她有怨，必定會為她討個公道。”
“現在告訴你們，也是因為第一代走陰十部都已經死了。”
“有的傳承到第二代，有的更迭快的，都已經第四五代了。”
曼鈴君的眼中並沒有露出悲傷之色。
許是自己也到了這個年歲，有很多事情，多多少少都看開了。
此時，裴亮突然又咳了起來。
這次的咳嗽很激烈。
指縫中，絲絲鮮血溢出。
“老頭子！”曼鈴君慌了。
冬暝立刻來到裴亮麵前，手指輕輕點在裴亮眉心之中。
柔和的佛光，湧動裴亮全身。
裴亮吐出一口濁氣，漲紅的臉色這才好了一些。
這一刻，裴亮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曼鈴君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
“老頭子……”曼鈴君的語氣裏有些哽咽。
裴亮卻笑道：“老太婆，你和青然先出去逛逛吧，有些事，我想單獨和冬暝聊聊。”
曼鈴君擦了擦眼角快要流下的淚水，亦如當年，牽著青然的手，兩人離開了房間。
冬暝沉默著。
都說修佛修心，都說他是世間唯一的佛。
可是……在麵對摯友即將離開的時候，冬暝自問，還是忍不住起了分別心。
“裴亮。”冬暝看著老態龍鍾的他，眼神無比認真：“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讓你重歸年輕。你可以變成當年意氣風發的中郎將，在轟轟烈烈活上一回！”
“我是佛，讓你長生，我可以做到。”
“我也知道，這些年你心中一直有些鬱結。”
“你是裴家當年最得意的族人。”
“年輕有為，小小年紀，就已經是中郎將之職。”
“縱然……大唐混亂了一段時日。但以你的地位，以你的能力，要重回朝堂，甚至坐上吳勇豪當年的位置，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但是……為了讓曼鈴君安穩，為了不讓她跟著你受累，你放棄了。”
裴亮發出一陣笑聲，低沉中帶著莫名的滄桑：
“冬暝啊，該說你……料事如神嗎？”
“是啊……如今我回想起來，有的時候依舊會忍不住後悔，如果我繼續待在金吾衛，會是什麼樣的光景。”
“可是……我也知道，鈴君她呀，不會喜歡和官眷打交道。”
“如果我繼續做中郎將，她就免不了要學那些繁文縟節，才能不丟了自己和我的臉麵。”
“我不希望這樣。”
“在鬼市的時候，她為了拉攏生意，便要做出一副嬌媚之態。”
“難道……我還要讓她……為了我，再擺出一副當家主母的姿態？”
“不，她就是她。她是自由的。她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反正……衣食無憂，身體平安，她就滿足了。”
“她滿足了，我也就滿足了！”
“冬暝啊……其實……當初你剛剛成佛的時候，你衝入我家中，救下我和鈴君的時候，那麼一瞬間，我的確是羨慕你的。”
說著，裴亮微微顫抖的手，幾乎是用盡了自己最後的力氣，握住了冬暝的手。
渾濁的雙眼，盯著冬暝，笑容卻不帶一絲虛假。
“可是，我也知道，成佛這條路對你來說，太苦了。”
“如果可以，你肯定希望自己的爹娘活著，希望劉業、朱雲活著，而不是……在他們的生死之中，大徹大悟！”
“所以，你說我希不希望長生？”
“我當然希望。但是……作為一個人，我不能這麼做。”
“如果我長生了……必然會央求你，讓鈴君長生。”
“一旦我和鈴君長生，必然會央求你，讓我們的兒女長生。”
“然後，我們的兒女，央求你，讓他們的愛人長生。”
“再然後，央求你，讓孫兒、孫女長生。”
“作為故友的我，不能讓你陷入這種兩難的境地。”
“我和鈴君都知道，你每一次來，都希望我們開口。”
“隻要開口了，你一定會幫我們。”
“但是……冬暝啊……長生，注定是折磨啊……”
說著，裴亮看向了也同樣紅了眼眶的冬暝，笑道：
“嗬嗬……你也是和我一般歲數的人啦，縱然看著年輕些，怎的也要哭了？”
“你得為我高興！”
“活到這個歲數，不錯了。我這輩子……也知足了！”
“冬暝啊……我曾經冤枉過你、鄙視過你、羨慕過你、嫉妒過你。但是現在……我一把年紀了，隻想著……真心祝福你……”
“好好的！”
“好好的！”
冬暝的聲音有些哽咽：“你是……我在這個世間，唯一的朋友了……我舍不得……”
裴亮笑了：“有你這句話……我這輩子就夠了……你不是能看透旁人的前世今生嗎？既如此，等有朝一日，你想我了，就找到來世的我，我們……再喝酒……喝酒……”
裴亮的聲音逐漸衰弱下去。
最後，靜靜地靠在了冬暝身上，猶如……睡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