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雙生姻緣 再圖來年
此時,一方是穿上大紅喜服的陶源,另一方是在姑獲鳥攙扶下徐徐走出的王惜君。
當兩人出現之時,那冥冥之中被月老夢中邀來的賓客們,不禁讚歎。
好一對佳人呐!
此時,不論是陶源,還是王惜君,均是笑著。
是啊,縱然內心已肝膽俱裂,已知生死相離已不可違背,但這一刻,這月老廟下的婚禮,不能以愁苦之色看著自己心愛之人。
自己的最後一麵,應是幸福暖意,笑容常在才是。
此時,朱雲、陳篁兩人同時看向冬暝,更是異口同聲:
“此番,你與兩位因果牽連最甚,便由你來給出祝禱之詞吧。”
冬暝撓了撓頭,大婚之時,自然不能推辭,否則就不吉利了。
硬著頭皮,冬暝走上前去,行禮道:“冬暝才疏學淺,還請郎君、娘子莫怪。”
說著,空中傳來一陣銅鑼之聲,所有的夢中賓客都翹首以待。
冬暝深吸口氣:
“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麵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北鬥回南麵。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
詞曲一落,一瞬間的寂靜,旋即:
“好!”
“好!”
所有的賓客們哈哈大笑起來。
朱雲微哼一聲:“毫無鋪排、襯詞的運用,不過也罷,如此直率,也符合民間喜樂之態。”
陶源和王惜君也十分歡喜。
此時,陶源微微握住王惜君的手,兩人朝著那正中央的月老神像,微微拜下。
頃刻間,歡喜祝福,響徹廟宇。
賓客桌前,也出現了很多美酒供品。賓客祝願之下,歡聲笑語,品嚐果子。
而看著眼前的爛漫景色,冬暝不由地有些癡了。
一旁,陳篁見狀,不由笑道:“怎的,感傷了?”
冬暝歎了口氣:“隻是覺得有些可惜。若是……他們沒有走到這一步,該有多好。”
“看來,你心誌不改。”陳篁笑道。
冬暝點點頭:“自古功過不能相抵,陶源、惜君行善,這才有了這場如同鏡花水月的婚禮。”
“但……”
冬暝沒有將話說完,言下之意,已是不言而喻了。
隨著姑獲鳥剪下兩人的一縷頭發,以紅繩綁縛在一起之後,笑道:
“恭祝兩位佳人,大吉大利!”
……
賓客們的身影開始逐漸化作點點流螢,他們並不知道這場婚禮的因由,隻覺得夢中一場,頗有黃粱之感。
而王惜君的魂魄,也終於到了最後一刻。
素手輕撫愛人,王惜君眼中滿是眷戀之色:“真的好想……這一刻……能夠多一點。”
“陶源,對不起……”
一聲對不起,許是惜君對於這段情愛的歉意。
陶源紅著眼,哽咽著說不出話來,隻是拚命地搖搖頭。
然而,天賜良緣,終於終結之時。
隨著時辰將近,王惜君的魂魄也終於開始消散,化作那隨風而舞的花瓣,流轉不息。
至此,兔兒離去,鴛鴦消失,除了那盛開的桃花樹還在,整個月老廟恢複成了原先的模樣。
這一刻,陶源仿佛瞬間蒼老了不少。
他的臉色蒼白如紙,素白的長發也開始變的幹枯,不再有光澤了。
朱雲看向身後的鎮魂衛們:“你們先去吧,這裏就交給我。”
“諾。”
陳篁不發一言,隻是逗弄著三青鳥。
朱雲也不發一言,輕揮羽扇,看著冬暝,不知道在思考什麼。
跪坐在地上的陶源卻忽然開口問道:“冬暝郎君,你是秤手,對嗎?”
冬暝點點頭:“是。”
說著,冬暝手中的橫刀在火焰燃燒之下,已然化作了秤手之寶——虎頭秤。
“陶源郎君,可要交易?”
陶源笑了:“自是要的。”
說著,陶源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一點點地走到了冬暝麵前:
“惜君從頭到尾,沒做錯過什麼。”
“因為我,她才落了個如今魂飛魄散的結果。”
“我不能這麼自私!”
“橫豎……就算我跟你們回鎮魂司,我也活不了吧。既如此,便讓我再為惜君做最後一件事吧。”
說著,陶源來到桃花樹下,看著自己的本體姻緣花,竟是蹲下身將其直接摘了下來!
“陶源!”姑獲鳥臉色一變。
陶源轉而看向姑獲鳥,行禮道:“和你認識時間不久,陶源當真是無以為報。隻能聊表謝意,若是有緣,希望來生,能為你做些什麼。”
姑獲鳥一臉哀戚之色,張了張口,可終究還是沒說什麼。
此時,陶源來到冬暝麵前,將自己的本體放在了秤盤之上。
冬暝見狀,鄭重道:“請汝開價,道出心願。”
“我的籌碼,便是我這姻緣花的本體,我以自身消亡為代價,所求隻有一個。”
“讓惜君……安然輪回……希望她來生……能夠圓滿……”
頃刻間,籌碼付出,秤盤開始上下撥動。
可這一次,卻天不遂人願,代表著心願的秤盤微微下沉——代價不夠!
“不準……”
恢弘的聲音響徹夜空,讓陶源臉色蒼白。
冬暝暗歎一聲,在常人眼中,惜君無錯。可自縊本就是大罪,這是其一。
再者,陶源終究害了數百人的性命,偏偏又是將這份力量用在了王惜君身上。
母子怨當中,劉氏也做了人肉畢羅,但劉默沒吃,所以不曾沾染這份因果。
但惜君,卻融合了這個返魂香的世界,縱非自願,卻也與因果有所牽扯。
如今,代價自然不過。
“怎麼會這樣……”陶源踉蹌了幾步,整個人仿佛失了神。
可就在此時,一隻素手,放上了一顆玲瓏丹珠!
“姑獲鳥自知害人性命,必然沒有生路。願意化形丹珠加持籌碼,換得……陶源郎君和惜君娘子,往生輪回……”
“姑獲鳥,你……”陶源驚疑之下,連忙就要阻止。
可就在丹珠落下刹那,秤盤開始了傾斜。
“準……”
看著心願秤盤上升,代價秤盤下沉,陶源痛心道:“姑獲鳥,你這是為何!”
姑獲鳥笑了笑:“可能是看了你和惜君,讓我有所啟發吧。”
“亦或者,我也是舍不得這世間,少了一對璧人吧……”
這一刻,冬暝體內的《奇譚妖異誌》浮現而出。
隨著頁麵浮現在劉氏後麵一頁之後,隨著光芒閃爍之下,陶源露出一絲笑容。
那笑容很複雜,或許是釋然,或許是感激,亦或者是悲傷,但光芒之後,桃花樹下,再無陶源。
連帶著,秤盤之中的姻緣花還有丹珠,也消失了。
冬暝不由地看向了脫離秀姬肉身的姑獲鳥:“為什麼?”
姑獲鳥笑道:“我在尚未化形之時,曾經來過這裏。那個時候,我被獵人打傷,是靠著這月老廟的供品才活了下來。”
“隻是……我終究無法壓抑自己的本性。”
“我吃了人,害了命,就算回鎮魂司,也是死。還不如……終結此生,再來一場。也算……還了這一世我的孽債吧……”
說完,姑獲鳥的身體化作一陣飛羽,消散在了空中。
她最後的話,讓所有人都不太明白。
也許真是如此,亦或者是……有些理由,時至如今,已然並不重要。
虎頭秤下,那代表心願的部分,開始變幻出潔淨的光澤。
旋即,一根桃花樹枝落入冬暝掌心之中。那樹枝狀若琉璃,一左一右,麵開雙花。
“這是……”
陳篁笑著走來:“姻緣雙生花。”
“看來,陰司大地,終歸給了他們一點希望。”
“他們……能輪回了?”冬暝不由問道。
陳篁搖搖頭:“終究是害人性命,哪有那麼容易。”
“它們要能才此狀態下,存活下來才是。將雙生花交給我吧,養在幻月閣,或許尚有一線生機。”
說著,陳篁便拿起姻緣雙生花,準備離開:
“哦,對了,雙生花的枝葉,可以解返魂香之毒。我明日,就會將解藥配置好。你來取就行。”
冬暝大喜:“多謝閣主!”
陳篁擺了擺手,旋即離開。
與此同時,朱雲也從內院當中走出,手裏捧著桃花酒:“人已經不在了,這算是他最後一點念想了吧。”
這一刻,朱雲的眼神帶著一抹哀愁之感。
冬暝不由道:“二哥,你……其實早就知道了,對嗎?”
朱雲沉默片刻,旋即道:“從王惜君滿身桃花開始,我就大概知道,這件事情和陶源脫不了關係。”
冬暝則問道:“是啊……為什麼,惜君娘子的身上會有返魂香之毒?”
“是陶源發現了惜君的屍體之後做的吧。”朱雲幽幽說道:“如今的時代,女兒家的名節最為重要。尤其……惜君還是賤籍!”
冬暝瞳孔一縮,隻覺得呼吸一痛!
是了!
是了!
不能讓人知道,惜君被人……所以,就用這種邪術,遮蔽了王惜君身上的痕跡。
“現在你明白了吧?陶源不是不相信我會為他主持公道,而是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惜君是如何死亡。”朱雲輕揮羽扇:
“你看那姑獲鳥的證詞,明明漏洞百出,卻也不曾說出,惜君被杜宇等人攔住的事情。”
“我一直在調查,希望可以給陶源一個公道。”
“隻可惜……我依舊慢了一步啊……我也不曾料到,陶源會如此瘋狂,以至於讓數百人連坐……”
“冬暝,走吧。這裏……會有人來善後的。”
“秀姬的屍身,也會好生安葬的。”
說著,朱雲便大步向前。冬暝跟隨在後麵,卻忽然一愣,因為在那性情淡漠的二哥臉上,他看到了一絲……晶瑩的淚光。
……
第二日,冬暝來到幻月閣,從陳篁那裏取來了解藥,也看到了被仿佛花盆當中的姻緣雙生花。
隨著藥物作用下,所有被鎮魂司關押的桃花行屍,紛紛恢複原狀。
這其中,也包括了杜蕭和杜宇。
三日之後:
冬暝怒聲道:“你說什麼!”
劉業苦笑道:“我就知道你會是這個反應。唉,二弟知道以後,也是罕見發怒。”
“為什麼!證據還要如何明顯!”冬暝質問道:“憑什麼杜蕭和杜宇,一個數年牢獄,一個無罪!”
“司主這樣判罰,何等不公!”
劉業搖搖頭:“你以為是司主?司主可不會這麼昏庸。”
“杜家在上麵人脈很廣。秀姬之事,本就有點陰差陽錯,算是誤殺。”
“杜宇那邊,固然,他是害了人清白。”
“可是……惜君娘子身上的‘證據’,卻被陶源以返魂香全部修複。所有……”
冬暝發出一陣淒楚的笑容:
“這麼說來?為了守住愛人的清白,陶源還有錯了?”
劉業搖搖頭:“我並不是這個意思,司主心裏也不好受。”
“冬暝,朝堂的水……太深了!”
“縱然我鎮魂司秉公執法,可一旦陛下定調,我等自然……”
冬暝聽到這裏,心裏一涼。劉業的話已經說得很明白的,這件事情應該是鬧到了唐玄宗那裏,由玄宗皇帝親自開口的!
縱然鎮魂司如何努力,又如何抵得上金口玉言?
……
冬暝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鎮魂司的,不知不覺當中,他來到了幻月閣內。
巧合的是,那位哭靈人不孤女,此時竟然也在。
“案子妥當了,怎的還如此愁苦?”陳篁不由笑道。
冬暝也不藏著掖著,就將這件事情說了。
“這不奇怪。”一旁的不孤女幽幽說道:“如今的皇帝,早就不是當初和太平公主爭奪天下的仁君了。”
冬暝頭皮一麻:“先生還請慎言!”
不孤女卻並不在乎,隻是靜靜地喝著茶。
陳篁笑道:“你很不甘心?也是,陶源也好,姑獲鳥也好,他們都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代價。憑什麼,這一切的源頭,卻能無罪呢?”
冬暝沉默片刻,忽然,他攥緊了雙拳,仿佛是做下了什麼決定:“閣主,不知……你那裏還有沒有……‘改良’過的返魂香!”
陳篁頓時笑了起來:“食香蝶吞噬了那些香毒之後,短時間是不會消化完畢的。你需要嗎?”
冬暝點點頭。
“好。”陳篁起身進入內院。片刻之後,便取來一個瓶子,遞交到了冬暝的手中。
冬暝行禮道:“多謝閣主!”
看著冬暝離去之後,不孤女才問道:“他應該是去解決這件事情了吧。”
陳篁點點頭:“既然皇帝考慮到這些門閥,而不願為了一個賤籍女子動他們,冬暝自然是……”
說著,陳篁看向不孤女,微微一笑:“如何?這樣的秤手,我想你們暗四部,應該會很滿意吧。”
不孤女品了一口杯中香茗:“敢愛敢恨,不畏強權,男兒行為,不錯。”
……
當天夜晚,冬暝悄悄離開了鎮魂司。未過多久,數家家族子弟,淒厲哀嚎起來,在一陣驚呼慘叫之中,身化桃花,氣絕而亡!
這其中,也有杜蕭和杜宇兩人!
冬暝冷冽的看著這些哀嚎不絕的門閥大家,冷冷一笑。
“最起碼,陶源郎君有一點說的沒錯,你們有些人,就該永生永世,沉溺於噩夢之中恕罪!縱然身已死,魂魄……也別想解脫!”
……
半個時辰之後,冬暝悄然回到鎮魂司。
卻見朱雲竟是站在了門口。
“二哥!”
朱雲並未說什麼,而是緩緩掠過冬暝,在靠近其耳邊的時候,輕聲喚道:“多謝。”
一句多謝,已然表明了一切。
是啊,我是右督衛,我的身份注定我不能做違背律法之事。
可是,傷害吾友之人,我如何放過?
長期以往,心魔橫生!
我謝,便是謝君,替我償還這份虧欠之心,這份歉疚之情。
冬暝回到房間之內,燭光下,看著《奇譚妖異誌》上多出的畫麵。
那是一個麵容俊朗的青年,站在桃花樹下,仿佛享受著徐徐落花。
在其身邊,則依偎著一個麵容姣好的女子。
更有一隻鴞鳥,在桃花樹上,展翅舞動。
旋即,文字浮現:
“開元年間,有姻緣花靈。”
“花靈情竇初開,結識琵琶樂女。”
“兩人互生情愫,朦朧婉約。”
“不料樂女遭劫,自縊而亡。”
“花靈悲痛欲絕,以返魂毒香害人性命。”
“以至桃花行屍蔓延成禍,積累惡債。”
“月老有感,予其慈悲,婚姻一場,了卻遺憾。”
“又得籌碼相換,姑獲羽散,璧人哀亡,終成姻緣雙生。”
“可悲可歎,再圖來年……”
冬暝靠在椅子上,呢喃歎息:“是啊……再圖……來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