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響箭帶著紅色煙霧衝天而起,疏林中七八名勁裝武士射出,各持兵刃殺上,身手矯健,雖看不出有特出之輩,重創未愈的寒花笑與泉蓋卻不敢大意,對視一眼,彼此神會,擰身向市集奔去。今日大集,若能混入攘攘人群之中,甩開追兵將易如反掌。然方一起步,他們便發現打錯如意算盤,三名緇衣戴笠劍手不知從哪裏冒出,扇形散開,迎頭兜上,光看步伐氣度已知絕不好惹,且似曾相識。寒花笑閃念間迅速斷定他們正是黎明前曾截殺過自己的三名風歌,交過一次手,頗知根底,那三名風歌足有能力牢牢黏住泉蓋和自己,而方才那道紅煙響箭肯定不是為他們鳴放的禮炮,必是在招喚援兵,敵人顯然對他們會中計估計不足,派遣的伏兵不算多亦不算太強,若陷於糾纏,等援兵一到,他們將萬劫不複。
去路被斷,硬衝入市集已無可能,寒花笑猛然刹步,輕呼一聲:“入林!”翻身向疏林衝去。跟三名風歌相比,林中衝出的七八名武士會好對付得多,隻要趕在三名風歌追上前突破他們阻截,衝入林中,便大有希望逃過此劫。泉蓋心有靈犀,一擰一折,搶到寒花笑前麵,秋浩風沒甚主意,光知道跟來跟去,亦步亦趨,輕功果然不弱,勉強跟上。其實與他沒甚麼幹係,他便不跑亦不會有人理他。
轉眼接近,泉蓋一馬當先,澄懷凝神,金刀光芒暴泄,如狂瀾倒起,以不可阻擋的猛烈向最先殺至的敵人斫出。他深諳先聲奪人道理,當此險惡處境,起刀即是凶猛萬狀,不遺餘力,十足用心要將此敵一刀陣斬,重挫對方士氣。然則對手卻比他預料中強悍敏捷一些,悍起戰刀,奮勇對攻,與金刀在空中駁火,撞出一串厲烈的火花,強弱若判,戰刀被挫,金刀威力際此乃全部爆發,驟然成倍加劇,往前急催,破關防而入,斬向敵首。對方幾乎完全被製,除束手待斃似再無選擇,卻不甘等死,戰刀倏忽脫手,妙不可言地彈起,擲向泉蓋麵門,雖是強弩之末,不具多少攻擊力,陽光下耀眼的刀光卻晃花了泉蓋雙眼,敵人乘勢奮力擰身,避開要害,被金刀斜中左肩,發出一聲痛苦呻嚀,卸去前衝之勢,扶傷疾退,保住小命。
泉蓋未竟全功,氣勢稍挫,好在首當其衝的敵人到底給一招擊退,群敵畏懼心起,複見他如金甲戰神般八麵威風,誰敢攖其鋒芒?相形之下,寒花笑氣概全無,冷眼看去無非是個跟班跑龍套的小角色,大家眼亮心明,柿子揀軟的捏是不二真理,紛紛讓過泉蓋,向寒花笑招呼過來。
群眾的眼睛雪亮,寒花笑果然是軟柿子一個,七災八病,戰力銳減,若叫群敵截下,憑一己之力想在三名風歌趕到前破圍殺出難度極大,而泉蓋去勢義無返顧,衝過去要再回頭援手有夠費勁。寒花笑能力不濟,腦袋不免轉得飛快,早知情勢所趨,哪敢落後半步?倚靠大樹好乘涼,提足全速,渾然不顧兩邊利刃交加,身被數創搶出毫厘之先,緊跟泉蓋衝出圍堵。秋浩風危急時倒亦不笨,往旁邊逸出,繞過武裝分子,奔向疏林會合。這一幹攔截者手頭俱是不俗,顯然不是一般嘍囉,都有些小小地位,不好意思給小孩子叫勁,當他不存在輕輕放過。
既破圍而出,泉蓋精神稍泄,穩一穩氣勢,提前換氣,擬在下一口氣衝入林中。一幹被甩在身後的敵人知道難以追上,虛張聲勢,聲音大步子小,三名強敵還在三四十步開外,此刻便肋生雙翅亦休想在他們入林前追上。
形勢一片大好,好得與寒花笑正走背字的命格不合,所以,惡變不期然驟生,前方林中猛地又跳出三條好漢,最後一個猶在係著褲帶。不用說,他們是剛才那股敵人同夥,適逢出恭,稍稍耽誤,此刻匆匆趕到,恰好堵住去路。泉蓋換息方畢,不及將戰力提至顛峰狀態,兩下已迎麵撞上。身後同時一聲喝斥急切傳來:“攔住!跑了他們,我要你們狗命!”
發聲者無非是三名風歌之一,不用回頭,亦聽出他們已追至十幾步外,頃刻便到,在此處稍稍被阻隔,都將再無機會突入林中,泉蓋隻恢複得七七八八,離隨心所欲的境界相差大截,一時間無法催出強勁的殺伐之氣,而三名攔截之敵受到領導威嚇,各自打點起十分精神勇猛撲上。此消彼長,眼見無法瞬間破圍,勢將被截下黏住,緊隨泉蓋之後的寒花笑情急揮拳,極盡工巧,砸在泉蓋尾椎處。
強烈的刺激毫無道理可言地激發出巨大的潛能,泉蓋峙勃然而興,如猛虎出閘般咆哮一聲,一躍而起,居高臨下,金刀光芒四射,以不可阻擋之勢席卷而進。這些恰給秋浩風看個正著,在疾奔中看得又不太真切,隻覺得寒花笑摸了摸大胡子的屁股,大胡子便猛然來勁。兩個男人又有點不太正常。他斷定。
金光斂處,一死二傷,早知道這樣結果,三個晚出疏林的好漢一定寧願出恭出到世界末日。他們的犧牲隻讓三名風歌毫無意義地縮短了幾步距離,泉蓋與寒花笑終究搶在三名強敵之前不到十步衝入林中。秋浩風動作更快,早已領先撲進林子。
在林間遊走是寒花笑的看家本領之一,錯身換到前麵帶路,三名風歌雖悍然追入,卻再不敢肆無忌憚,小心翼翼中給寒花笑三鑽兩竄甩開,距離越拉越遠。
這片林子雖然稀疏,卻頗為深廣,有足夠空間將追兵甩到無影無蹤,殺手九重天自有辨別方向的手段,雖然在陌生叢林中遊走,亦不至迷路,卻是頗花了一些時間,足有一個多時辰,泉蓋快對寒花笑失去信心際,前途豁然開朗,他們已橫穿樹林,自另一邊出來。
追兵早就沒了蹤影,寒花笑對河朔地形半點不熟,泉蓋亦隻了解冀州一帶,秋浩風可以忽略不計,大家全不知此間是什麼地方,荒郊野嶺,略無行人,亦沒處問詢。
反正已擺脫追兵,暫時沒有危險,泉蓋峙提議:“先歇會。”靠著一株大樹坐下,問,“那三個家夥你認不認得,像是你的同行。”
寒花笑靠在旁邊一棵樹上,向東邊張望一回:“平棘城該在東南方向,歇一會兒我們往東邊走。”這才回答問題,“他們應該是刺客島退休殺手訓練出來的風歌。”不等泉蓋詢問,簡單將別後情形講說一遍,完了一笑,“他們肯定沒想到我們會這麼笨,沒派強手侍侯,我們運氣不壞呢。”
泉蓋峙:“花歸處和你我之外,知道五瓣花標記的隻有左言遲和左懸燈,看來,鏡花旗已投靠左功定?”坊間謠言滿天亂飛,把契丹人說得天魔降世般可怕,“保土衛國”的口號喊得再響亦不過是句口號,出於自身利益,英零好暗中投靠風頭正勁的契丹人亦不足為奇。
寒花笑覺得鏡花旗還不至於投靠契丹人,應該隻是勾結:“英零好可能暗中答應幫助契丹人,換取契丹不來攻奪她的地盤。”從這點分析,一心想除掉自己的無疑該是左功定父子,可見到百丈冰後,他忽然覺得真正想要自己性命的不像是左言遲,左言遲從來都是吃定了自己的樣子,似乎更願意控製利用自己。
泉蓋峙見他一臉沉思的樣子,半天不說話,問:“想什麼呢?”
泉蓋峙精明沉穩,見多識廣,寒花笑認為有必要向他請教:“你覺得是誰這麼想除掉我?你看,他們每次都針對我呢,巴不得你別卷進來的樣子。”
泉蓋峙:“這還用問,當然是左功定父子。我根本不在乎誰得去十三庫武器,更沒打算染指,他們不針對你針對誰?”
這話可謂一針見血,但寒花笑並不滿意:“幾天前左言遲才救了我一命,現在又千方百計置我於死地,哪有這樣道理?”
泉蓋峙:“他救你時你身上沒有趙州九庫圖紙,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隻要能得到武器就算你是他親兄弟他亦照殺不誤。”
寒花笑:“趙州九庫圖紙又沒被我吃掉,他殺我做甚?來搶圖才是正經。”提出另一種可能,“你說,會不會是左懸燈?在白狼坡我打了她一耳光呢,她當場就說要殺我呢,救她出來後,她不去找左功定父子,非跟著我們,能安著什麼好心?”
泉蓋峙想了想,點頭:“她亦脫不了幹係,左言遲定是知道你得到了趙州九庫圖紙才想殺你,他怎會知道?肯定是左懸燈告訴他的呀。”
寒花笑敏捷地聽出泉蓋言下之意,連呼冤枉:“圖紙的事我半句沒給她提過。我怎會給她說?巴不得你趕走她才好。”後一句話不夠堅決,一方麵真不太敢給懸燈在一起,另一方麵他亦蠻享受給她在一起。人很奇怪,有時候明知不可能仍不免會異想天開地胡思亂想。
泉蓋峙攤開雙手:“反正左功定父子肯定知道你有九庫圖紙。”
寒花笑:“我在眾目睽睽下換走左飛揚的靴子,連大祚榮都懷疑我拿到什麼東西,左言遲怕亦會懷疑呢。”如果左功定父子再由薛搏隼口中審出趙州九庫圖已賣給左飛揚,必定猜到靴中藏著什麼。
泉蓋峙:“這不就清楚了?左功定父子想要圖紙,左懸燈想要你命,他們一家三口合起夥來要置你於死地,你還稀裏糊塗地跟人家眉來眼去,當撿到寶了。”
寒花笑臉一紅,喊冤:“我哪有跟誰眉來眼去?”不過的確有一閃念的想入非非,不宜再解釋下去,否則隻能越抹越黑,趕緊轉移開話題,“對了,你幫我想想,鏡花旗真要殺我在地牢裏動手就行,何必畫蛇添足先放我出來,叫那三名風歌下手?”
泉蓋峙稍加思索便有答案:“鏡花旗在大庭廣眾下抓走你,當時你至少有一個同門正在附近,沒有人敢公然得罪殺手九重天,鏡花旗亦不例外,你要不明不白地死在明鏡壇,令師若肯善罷甘休這掛金字招牌就算砸了。”正是想到這點,泉蓋峙才肯容英零娛將寒花笑帶走。
寒花笑心中苦笑,自己的同門其實已出賣了自己,此乃家事,不宜外泄。埋頭苦思片刻,隱約想出原因,喃喃地:“我明白了,這是一石二鳥,一方麵除掉我,令一方麵還可以借刀殺人,把帳賴在英零好頭上。”
泉蓋峙眉頭一挑:“你是說,有人在底下算計英零好?”
至少,這種可能性很大。寒花笑:“英零好肯定是迫於左功定父子壓力才下令抓起我來,但不知出於何種考慮,不肯殺我。想殺我的人反而是放我的人,試圖嫁禍英零好。看來有人想掀翻她,自己當旗主。”釋放自己的那個“英俊”是野心家還是打手?百丈冰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泉蓋峙點頭:“有道理,知不知道是誰放你出來?”
寒花笑先前便隱瞞了見到百丈冰與“英俊”私會,現在更不打算告訴泉蓋峙,敷衍:“不認識,年紀比我大不多少的樣子,長得蠻好看。”鏡花旗在鬧著內訌勿庸置疑,難道是百丈冰想推翻英氏自己來當旗主?不無可能,她是第一任中原分旗旗主百權獨女,在中原分旗的勢力根深蒂固,在鏡花旗亦稱得上舉足輕重。
泉蓋峙:“哪裏都會有內訌,好事,鏡花旗要真是鐵板一塊,一心一意幫著左功定,我們兩個還不給欺負死來?”
寒花笑瞥他一眼,忽然很清晰地意識到他並非誌同道合的夥伴,而隻是生死與共過的戰友,他是高麗人,不在乎契丹人得到武器對付漢人,與自己同進同退完全出於義氣,讓他陪著自己出生入死對他並不公平:“泉蓋先生,我覺得左輕揚真是變了呢,想跟你重新開始,好生過日子,你還是回信都吧。”
泉蓋峙:“想趕我走?沒門。還有,別再叫我‘泉蓋先生’,聽得不自在,叫我名字。”稍稍頓挫,“這些年我一直渾渾噩噩,活得行屍走肉一般,直到跟你混一塊堆,和你一起雖沒有一天安生,可開心,從未有過的爽快,人能活得這般精彩,哪怕明天就是末日我亦沒有遺憾。”望向寒花笑,“我以前總不知道什麼叫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現在才知道,你就是這樣的人。”
寒花笑不知是因害羞還是感激而臉紅:“我都不知道什麼叫大智大巧,從小到大光聽人罵我笨了,不過,我倒不覺得自己有多笨,有時候真是有點聰明……”
秋浩風冷眼旁觀,泉蓋的話他不是很懂,卻聽出些端倪,好像是說歡喜和寒花笑一起,而寒花笑立即臉紅,傻瓜都看出兩個男人之間太不正常,一定要繼續觀察,有得好看!可好戲到此為止,兩人都沉默下來,各自想著心思,不再說話。秋浩風失望之餘,忽然想到,肯定是礙著自己在場,兩個男人才不敢有太越軌的舉動,想看精彩需躲起來:“我去四處轉轉。”翻身欲去。
寒花笑想起什麼,喚住他:“方才我有沒有聽錯,你叫我大毛?大毛是誰,我什麼時候變成大毛了?”
秋浩風眨了眨眼睛:“你不叫大毛麼?誰記得你叫什麼鬼名字來,就叫大毛嘍。”轉身走開。
泉蓋看他走遠,小聲問:“怎會給這小兔崽子混到一塊堆?每回看見都想踹他幾腳。”
寒花笑不想騙他,可若要回答不免扯到百丈冰,隻好繼續避重就輕地敷衍:“秋雲岫和王尋玉亦來了平棘,有夠熱鬧呢。”
泉蓋站起身拍拍屁股:“該來的早晚會來。你是不是還想回平棘城?這般模樣回去無異自投羅網,不如尋個地方先養傷,一邊打探消息,傷養好再做打算。”
寒花笑跟著站起:“他們料不到我們會回平棘城,進城反而安全,這樣回去當然不行,我們需喬裝改扮,把衣服弄破,在地上打幾個滾弄成乞丐模樣,包管沒人能認出。”
泉蓋怎說他都是名門貴族出身,當馬匪已是底線,將腦袋搖得什麼似的:“絕不!讓我當花子沿街乞討你還不如一劍捅死我!”
寒花笑善解人意,不為已甚:“亦好,那我們先尋一處落腳地方,你好好療傷,我進城打探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