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瓊忽然間說出這樣的話,語氣驟然上揚,叫郭鵬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等到反應過來,郭鵬悚然一驚,為之愕然,立刻轉過頭驚慌地看著郭瓊。
“阿瓊,你怎麼會這樣想?我怎麼會……”
話到嘴邊,忽然沒了。
郭鵬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該怎麼說。
因為郭瓊已經在掉眼淚了。
一滴一滴的往下掉。
“是這樣嗎?父親?”
“是不是隻有我死了,你才會放下手裏的政務從前朝花上一炷香的時間來到內宮看一眼我的屍體?”
“你會為我的死感到悲傷嗎?”
“我真的有父親嗎?”
這些問題像一把鋒利無比的匕首一般紮向了郭鵬的心髒,成功破防,把他冰冷如鋼鐵一般的心防紮穿了。
他從沒像今天這樣慌亂。
打生下來開始,就沒有過這樣的慌亂。
麵對千軍萬馬的時候,他都不曾慌亂過。
被袁紹和劉岱兩路夾擊的時候都沒有慌過。
但是這一刻,他真的慌了。
他很想說些什麼,有無數的話語想要說出來,想告訴郭瓊讓他不要那麼傻,不要誤會他作為一個父親的心,不要有這樣可怕的想法。
可是話到嘴邊,他居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因為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那麼多年的所作所為,根本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解釋的,也根本解釋不了。
如果這樣就能解釋,那麼他對孩子們多年的忽視似乎就無足輕重了。
麵對兒子的眼淚,【國家和民族的未來】這樣的說辭顯得無比的蒼白和無力,更顯虛偽。
這個時候用大義名分來掩飾自己對於家人的漠視,隻是更加徹頭徹尾的無情罷了。
隻能更加坐實他郭某人是個虛偽的、無情的人這樣一個事實。
他的兒子和女兒們可能並不在意什麼國家和民族的未來,他們隻知道他們從未得到過完整的父愛。
這是身為父親的郭某人沒能辦到的事情,他無法狡辯。
被親生兒子戳破的這個事實,讓他感到羞愧,感到驚慌,更感到憤怒,他是這個國家最高貴的人,沒人可以這樣質問他,親生兒子也不可以!
一會兒時間,憤怒的情緒占了上風。
他幾乎想要站起來大吼大叫,以此表明自己並沒有錯,錯的是這個生產力落後的時代,是這個無法承載他的夢想的時代。
錯的是那些貪官汙吏,是那些侵占農民土地的混蛋,是那些圖謀不軌的野心家,是那些虎視眈眈的蠻夷首腦,唯獨不是他郭某人!
願意為了國家和民族犧牲自己和家人的郭某人怎麼會是錯的?
一己之力打碎曆史的慣性帶著整個國家越過深淵的郭某人怎麼可能是錯的?
我是為了天下人,我不是為了我自己你懂不懂?!
我難道是為了自己嗎?!
他的怒火高漲,幾乎就要站起來指著郭瓊破口大罵指責他不孝了。
可是忽然間,郭瓊吸了一下鼻子,然後雙手撐著地麵站了起來,往海邊走了幾步,伸手指向了他的前方——海天一線的大海深處。
“那裏,就是我要去的地方,距離魏國有千裏之遙,我不知道那裏是什麼模樣,也不知道那裏是否能真的建立起來一個符合父親願望的國度。”
郭瓊的聲音有些哽咽:“這一次過去,大概也不可能再和父親和母親相見了,往返一次難度太大,站穩腳跟難度更大,回來一次就不知道能否再回去。
所以我想,我大抵是不會再回來了,也不打算再回來了,若我能立足成功,或許會派遣使者回來進貢,但我自己是不會回來了,所以,父親,咱們父子,就此別過吧。”
沉默了一會兒,郭瓊轉過身子,在郭鵬麵前跪了下來,朝他磕了三個頭。
“兒子謝父親生養之恩,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更無法為父母養老送終,兒不孝,隻願來世咱們父子生在和平盛世,父親不再是皇帝,我也不再是皇子,更沒有天下人需要拯救。
來生,兒子不求大富大貴,不求權勢滔天,隻求每餐溫飽,隻求一家團圓,隻求一家人能在一張桌子上安安穩穩吃頓飯,隻求過生日之時,父親和母親能一起為兒子慶祝。”
說罷,郭瓊揉了揉紅腫的眼睛,吸了吸鼻子,站了起來。
越過郭鵬,向他身後走去。
腳步聲傳來,始終沒有停頓,漸漸的再也聽不到。
郭鵬沒有回頭,郭瓊也沒有回過頭。
於是偌大的陽光沙灘上隻剩下郭鵬一個人。
鹹鹹的海風吹在臉上,郭鵬靜靜的聽著海浪翻滾的聲音。
他忽而無力的笑出了聲。
一丁點憤怒的情緒都沒有了,方才滿腹的怒火就和不存在一樣,完全消失了。
剩下的隻有無窮無盡的失落與痛苦。
他終於發現,他早已經是個徹頭徹尾的封建大家長了。
冰冷,無情,專製。
對家人漠視,是那種發自內心的漠視,並非僅僅是國事的原因。
他影響了這個時代,這個時代也反過來影響了他。
他成就了史無前例的完全體皇帝,這史無前例的完全體皇帝也就成了他。
他是皇帝,皇帝是他,郭鵬這個存在,或許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留下的隻是名為郭鵬的軀殼罷了,外麵是郭鵬的模樣,內裏,早已是皇帝的實質,從無改變。
郭皇帝,是一個冰冷、無情、專製的存在,所以郭鵬也是。
他已經和皇帝他已經和皇帝合二為一,成為一體。
他的國策一定會推動下去,他的分封計劃一定會繼續下去,華夏民族一定能走出去,走向世界之巔!
以此為標誌,他將名垂千古!
縱然有人汙蔑他,抹黑他,抨擊他,往他的墳前拋去一大堆的垃圾讓他腐臭不堪,可曆史的風雨會將他的墳墓洗刷一新,他終究會得到後人的敬仰,因為他的功績彪炳史冊!
會有人抨擊他,但也一定會有人極力維護他。
有朝一日民智開啟,世人回望曆史之時,一定會瘋狂的崇拜他這位把中華國運推上巔峰的劃時代的帝王!
可是……會有人知道他的孩子們是在如何不情不願的情況下被他以近乎放逐的方式趕出魏國的嗎?
會有人知道今日,他的孩子與他訣別了嗎?
史書不會記載,後人不會得知,永遠隻有他和郭瓊知道,伴隨著他們的先後離世,這件事情將永遠成為秘密。
不會有人知道他是一個冷酷無情的父親。
不會有人知道他的孩子打從心底裏怨恨他這個無情的父親。
因為他足夠專製、足夠冷酷、足夠強勢、足夠冷靜,所以沒有玄武門之變,沒有皇室內鬥同室操戈兄弟鬩牆。
在外人看來,郭魏皇室一團和氣,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神仙一樣的大家庭。
可實際上呢?
這一段人生的第五十三年,郭鵬第二次感受到了深深的挫敗感和無力感。
上一次還是發現自己無法更進一步改變這個時代的時候。
可笑的是,他一直都把改變時代淩駕於家人之上,覺得他不單單是個父親,更是個皇帝,以此為基礎,他做任何事情都可以,冰冷無情的對待家人也可以。
可到頭來他才意識到這句話反過來也一樣適用。
他不單單是個皇帝,也是個父親。
他是皇帝,皇帝是他,但是皇帝和他一樣都是人,抹不掉全部的感情。
郭瓊的痛苦,一樣能帶給他巨大的挫敗感和無力感,能影響到他。
而且這種痛苦更是直接與上一次的挫敗感與無力感並駕齊驅。
巨大的痛苦壓在了他的心頭,壓得他抬不起頭喘不過氣。
他一度想告訴孩子們他對他們的安排本身就充滿了大愛。
可是他隨即意識到,他做出這樣的決斷,並非是從孩子們本身考慮,而是為了魏國的長治久安,所以才開始考慮孩子。
他們不是根本目的。
那麼這種“大愛”,還有彰顯的必要嗎?
還有必要用這樣的話再去往郭瓊本已千瘡百孔的心上撒一把鹽嗎?
郭鵬捏緊了拳頭,幾度想要起身,可最終,他放棄了掙紮,鬆開了拳頭。
他承認,他輸了,他失去這個兒子了。
回首過往,他未必就沒有一點點時間能拿出來交給每一個孩子。
未必就不能抱著他們,給他們一點點鼓勵,給他們一點點獎賞,讓他們露出更多一點的笑容。
假使他能從忙碌的空隙抽出那麼幾炷香的時間和孩子們交流片刻,多關注一下他們的成就,給與一些誇讚,不用多麼耗費精力,也不至於落得如此下場。
他可以辦到的,但是他沒有。
這樣的他,已經沒有求取兒子諒解的資格了。
深吸一口氣,郭鵬張開雙手躺在了軟軟的沙灘上,渾身無力。
這場與曆史的決戰,他贏了,也輸了。
贏的酣暢淋漓,輸的一敗塗地。
七日以後,他站在廣州灣港口上,望著漸漸遠去的船隻,懷著無盡的悔恨與痛苦,送別了郭瓊。
然後立刻踏上了北歸之路。
郭瓊告訴他,蔡邕病重,大醫館沒有信心治好他,郭瑾想讓他盡快回到洛陽,見一見蔡邕。
這邊剛剛失去了兒子,那邊蔡邕又病重,郭鵬一時間手忙腳亂,六神無主。
還好曹蘭維持了冷靜,立刻安排隊伍北上,放棄走海路,直接決定從交州北上走荊州,然後抵達南陽郡,出武關,直抵洛陽。
或許還趕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