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做一枚稱職的棋子

針對黃巾起事造反的大局麵,皇甫嵩上表,請靈帝停止斂財,拿出西園錢財犒勞士兵,招募軍隊。

同時,解除黨錮,用黨人。

靈帝不傻,麵對江山傾覆的危局,他可以放棄很多東西,比如錢。

所以皇甫嵩的前一個要求靈帝猶豫了一下就答應了。

但是後麵一個要求,靈帝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

關鍵時刻,還是身邊的親信宦官呂強站出來告誡了靈帝。

呂強的話讓靈帝猛然意識到這份奏表或許並非是皇甫嵩本人的意思,而是受到黨錮之禍牽連的士人們對他這個大漢帝國皇帝的最後通牒。

呂強是這樣說的。

“黨錮久積,若與黃巾合謀,悔之無救!”

那一瞬間,靈帝仿佛看到了無數士人用怨毒的目光盯著他看,那種目光是如此的怨毒,是如此的恐怖。

仿佛下一秒鍾就能將他穿心而死。

靈帝陡然驚醒。

他意識到自己的統治是需要這些社會精英階層的幫助和維護的,一旦他們拋棄了漢帝國,那麼漢帝國就將在事實上滅亡。

他們掌握知識,在誰的手下都能做官!

改朝也好換代也罷,他們壟斷了知識,壟斷了教育,他們就是不倒翁,而誰做皇帝,他們就和誰合作,皇帝離不開他們,這是他們的免死金牌!

黃巾起事如此聲勢浩大,八州之地已經受到攻擊,漢朝的統治危如累卵。

這是靈帝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事情。

在他看來,這兩件事情都不是好事,但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為了讓漢帝國存續下去,他寧願選擇讓士人重出江湖,重新主政。

大不了之後繼續幫助宦官就是了。

於是在三月壬子日,靈帝宣布大赦黨人,開黨錮之禁,讓被流放到邊境的士人回到家鄉。

同時要求各公卿捐出馬、弩以備軍資,推舉眾將領的子孫及民間有深明戰略的人到公車署接受麵試,準備作戰。

不得不說,靈帝的妥協和服軟是十分有意義的。

東漢帝國這架老舊的機器也還是能勉強運轉起來的。

旬日之間,各方都動員了起來,各種勢力各種代表齊聚一堂商量應對黃巾軍的策略,各種選拔將領各種刺探敵情,頗有群策群力的表現。

此後發生的事情足以證明黃巾起事最大的力量來源並非是張角,也不是地方豪強,而是士族。

隻有飽讀經書知識完備且掌握相當一部分地方人力物力資源的士族才能提供完整的戰略戰術和輿論支持。

隻有他們才有資格支持張角推翻漢帝國。

而士族一旦決定停止行動,黃巾軍就在事實上被拋棄了。

如此聲勢浩大的起義,開局猛如虎,然後一年不到就被平定……

本來以為是個王者,結果隻是個青銅。

不科學吧?

其實稍微算一算,張角在靈帝建寧初開始傳道,一直到光和七年起事,和第二次黨錮之禍的持續時間高度重合。

然後靈帝妥協了,解除了黨錮,解除黨錮之後,漢帝國重新代表了士人們的利益,那麼他們選擇的備用代言人張角就失去存在的意義了。

靈帝和士族達成了一致,互相默認了這個結果,互相概不追究。

然後士族放棄了對黃巾軍的支持,中途撤資,拋棄了他們。

再然後皇甫嵩和朱緊急率軍趕赴潁川,討伐潁川黃巾軍。

所以郭鵬私下裏猜測,決定這場動亂是否得以平定的並非是盧植,並非是皇甫嵩和朱,而是靈帝自己。

他解除了黨錮,黃巾之亂就將得以平息,他若不解除,頭鐵到底,張角就將成為新的皇帝,不是張角,也會是李角王角。

因為士人們受夠了,而太平道不過是被利用的工具罷了。

靈帝也是糊塗,他憑什麼認為自己可以發動黨錮禁錮士人,而士人就不能利用黃巾起義來報複?

壟斷知識壟斷地方利益的他們是有這個實力有這個資本叫板靈帝的,隻是他們無法明目張膽,需要一塊遮羞布。

這是在那之後的某天下午,盧植叫郭鵬去喝酒,稍微多喝了一點之後,盧植一邊歎息一邊對郭鵬透露出來了些許訊息,從而郭鵬自己理解的。

他不知道自己理解的有沒有錯誤,但是他清楚,士族的手,絕對不幹淨。

盧植想說的應該不止這些,但是盧植貌似沒有打算一口氣全部說完。

或許盧植實在是不想說的太透,說的太透,估計盧植自己都會被嚇到。

有些事情,需要自己領悟。

郭鵬領悟出來的東西讓他自己汗毛豎起,冷汗浸濕了背部。

但是郭鵬年輕,接受能力比較強,所以在回家的路上,郭鵬笑了出來。

笑自己還是太天真了。

如此周密的行動,為什麼自己還會天真地認為僅僅是普通的農民起義呢?

統治集團的內鬥用些高大上的手段難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以萬物生靈作為棋子來獲取利益難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隻可惜了那些人,那些被裹挾的鼓噪的迷惑的人,那些隻是想吃飽飯的人,全都成了犧牲品了。

不過沒關係,這樣的犧牲品還有五千萬呢。

慢慢死,死個兩千萬,還有三千萬,再死兩千萬,還有一千萬。

大漢別的不多,犧牲品特別多,而且繁衍的還很快,一茬兒一茬兒的。

郭鵬抬眼望向四周,感覺目之所見,皆為棋子,執棋者,藏身幕後。

郭鵬忽然感覺自己的腦袋上有一隻無形大手,將自己輕輕捏起,然後放置到了某個預先設定好的位置上。

一切都沒有超乎他們的預設。

現在想想,唐周身為張角的弟子,在黃巾軍中的地位並不低,應當屬於力挺黃巾軍的這一類人,為什麼會突然去告密呢?

沒有記載。

蹊蹺,很蹊蹺,非常蹊蹺。

莫不是,有人在背後指使?

深吸了一口氣,郭鵬又把這口氣緩緩吐出。

“終於,我有了當棋子的資格了……嗬嗬嗬嗬嗬嗬……”

他低著頭,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低聲地笑了出來。

笑的極其滲人。

少傾,他不笑了,抬起頭,漠然的看向自己的前方。

目之所見,明明是清清白白的世間,可不知為何落在眼裏,卻是黑色的一片,雖然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但是,總感覺很不舒服。

而一種同樣黑色的情緒正在他的心裏肆虐。

那一瞬間,他忽然感覺有點不愉快。

就真的不把他們當作人來看嗎?

他們不配當人?

你們才是人?

他們都是螻蟻?

連活著的資格都沒有嗎?

你們……

你們都應該去死一死,去體驗一下那種絕望的感覺。

體驗一下那些你們不當作人可實際上和你們一樣都是人的人們的絕望和恐懼。

可能這樣對你們比較好。

高高在上,以為自己成神了?

百年王朝千年家族是吧?

萬物皆是螻蟻是吧?

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是吧?

該死,全都該死。

郭鵬忽然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而這一瞬間,兩滴淚水從郭鵬的眼眶裏湧了出來,順著臉頰向下流。

郭鵬悚然一驚,立刻收起了這股情緒,伸手擦幹了那兩滴莫名其妙的淚水。

不可以不可以,現在還不可以這樣想,絕對不可以這樣想。

要幸福,要快樂,要有一枚棋子的擔當和責任感。

對,從今天起,做一枚稱職的棋子,麵朝大海,春暖花開,一步一步向上爬。

然後……

然後做什麼呢?

郭鵬麵帶微笑,踩著輕快的步伐,步上了回家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