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初下,西直門外,卻是一片驚惶。
千餘最精銳的正黃旗宿衛精騎在前開道,數十輛大車魚貫而出,所當者殺,其中不乏在京的清廷宗室將領,身後,不少普通滿人、漢臣家屬哭訴著想跟隨在後,卻被護衛的騎兵毫不留情斬殺逼退。
哭喊與火光映徹天地,多爾袞現在隻有一個念頭,就是逃,隻要逃出長城,逃回關外,無論是察哈爾也好、科爾沁也罷,或是哪個無關緊要的漠南部落,總是有一線生機!
好在清廷雖已末路,但畢竟還剩下最後一分能用做拚命的忠心之士,這僅剩下不到兩千,順著混亂的內城街道,衝出了西直門的兩黃旗護軍營騎兵,竟是曾經偌大滿洲帝國,眼下剩下的唯一軍事力量了。
確切的說,其實還有山西的阿濟格、滿達海正白旗萬餘人,但由於王愬那好幾萬“烏合之眾”,在太行山脈斷絕東西,卻是不可能就這般放多爾袞西走。
而多爾袞畢竟一代梟雄,哪怕在眼下這般窮途末路,舉目無門的時刻,卻是也沒有失了心中計較,咬緊牙關,穩定心智,比起當年清軍兵臨江南,弘光君臣的醜態,卻是強了不知多少倍。
按他的心思,自己此時也並非毫無生機,山西的正白旗尚未受重創,集結起來尚有萬人以上,隻要自己能夠衝出關外,糾結到察哈爾等親清蒙古諸部,再通過長城與山西方麵取得聯絡,內外策應,將正白旗保全撤出大同,遁入大漠。
那大清依舊還有機會!
甚至到了那時,由於正白旗完全就是他的根底所在,反而能令他徹底掌握流亡朝廷,大不了,也學南邊那位光烈天子,砥礪八年,從頭再來。
有誌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歸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當年皇阿瑪起兵之時,身邊還沒有這麼多兵呢!
當然,隻是那“臥薪嚐膽”之人,恐怕未必是他多爾袞了......
“咳,咳......”
多爾袞勒馬在隊伍前端,相較於當年入關意氣風發之時,消瘦了許多,幾乎判若兩人的麵色上,有種異常的潮紅與興奮,馬背顛簸,不時還會劇烈咳嗽幾聲。
按照原本曆史,他本應在三年前就因外出蒙古而染病去世,現在雖然由於某人的蝴蝶效應,數年來焦頭爛額,自然是沒閑心去搞什麼巡遊,也因此多活了幾年。但病根子畢竟是有的,再加上這幾年來,夙夜憂歎,兢兢業業,麵對一日不如一日,崩壞如斯的各地局勢,身體情勢很快惡化。
眼下強撐著一口氣,翻身上馬,頗有一番“回光返照”的意思在。
身後一輛並不起眼的雙馬所拉馬車中,今年剛滿十四歲的少年,愛新覺羅福臨,也就是大清順治皇帝,於驚惶之中,和自己母後畏縮在一起。
為了不顯眼,車隊中,標誌著聖駕的華蓋車駕,事實上是空的。
多爾袞咬牙不斷催促著隊伍前進,此時隊伍中為首的是正黃旗內大臣索尼,和兩黃旗統領剛林、貝勒巴爾楚渾等人,事實上還有許多本該一起成行宗室勳貴,由於城中動亂事發突然,都沒來得及帶上,此時怕都已經凶多吉少。
大約三千人左右的隊伍,全無步卒,要麼是馬車,要麼是騎兵,又是倉皇逃亡,故而行動速度還是頗為迅速。
在砍殺中衝破西直門後,短短不到半個時辰,就跑出十幾裏。
身後北京城烈火熊熊,喊殺、哭聲震天
雖然明知那其中不乏他們親人、部屬的聲音,但也隻能緊著心情,不斷向前。
但事情卻沒有想象中那麼順利
就當多爾袞等人行出北京城外四十多裏,天色已然轉黑之時
前方卻忽然有一股數十騎的煙塵奔來。
眾人驚惶,在最前列負責警戒的巴爾楚渾連忙勒馬,讓兩個佐領領著百餘騎應對。
但還沒等放箭,火把映照之下,見對方鑲黃色布麵衣甲,殘破染血,馬上還有未拔箭矢,不少人負傷殘喘,方知乃是自己人。
那數十騎為首的乃是個鑲黃旗佐領,看遠處這般架勢,隻是清軍大隊
隻是強打著力氣,勉力最後說道
“居,居庸關,明,明騎......”
猶如晴天霹靂,刺破了多爾袞等人的最後幻想。
原來,李定國剛至天津時,就已經派出全軍精騎,奔襲居庸關,便是料道多爾袞極可能從此處逃跑。
於是乎,作為都督僉事,臨時充當全軍騎兵諸將的李來亨受命之後,立即行動,讓全軍隻帶七日食糧,近萬騎兵,從天津,往居庸關方向疾馳。
正是關鍵時刻,李來亨讓各部不要憐惜馬力,路上若有意外減員,就地安置,其餘人等繼續日夜奔襲。
四日之內,強行軍五百餘裏,硬是趕在白文選抵達盧溝河之前,便兵臨居庸關。
剛至關下,也不顧兵士疲乏,旋即攻城。
守關的衍禧郡王羅洛渾,今年不過不滿二十而已,本來隻是個毛頭小子,奈何這些年族中能征善戰的宗室將領,都已凋零殆盡,而居庸關這種緊要地方,又必須要由放心之人把手,才臨時頂了上去。
奈何滿洲子弟之中,也並非都是如碩塞、嶽樂、圖海那般有雄傑之氣的,羅洛渾生於後金穩定之後,年方十九,根本就沒見過真正的刀兵血戰。
居庸關城內,隻剩下鑲黃旗五個牛錄而已,其實以居庸關的形勝險要,這千餘精銳軍士,隻要防衛得當,把李來亨所部堵在關內十天八天,還真不是很難的事情。
屆時長途奔襲的李來亨碰壁堅城之下,
但奈何,隻看到餘暉之下,明軍上萬鐵騎甲片刃鋒閃耀駭人,煙塵滾滾,震天動地,羅洛渾便已兩股顫顫,哪裏還有敢正麵相抗的勇氣?
一將無能,累死三軍,羅洛渾驚惶之下,醜態盡出,竟是連話都說不來,進退無度,哪裏能組織守關?
失去主將調度的居庸關清兵,雖然在各自佐領的勒令下,守兵們還是積極開展防守。
但羅洛渾是個雛鳥,李來亨雖然同樣年不足三十,卻已然曆經十餘年戰陣。
隻是剛到城下,便明白,此時正該一鼓作氣,竟是不顧傷亡,也不準備什麼攻城器械,近萬精騎竟是直接一麵齊射壓製城頭,一麵舉著最簡易的竹梯乃至於長木,搭上城頭,便銜刀衝上去!
上萬人氣勢逼壓,臨近數步外,便是慘叫聲連綿,血腥殘肢遍布,羅洛渾實在是支撐不住,竟是愚蠢到打算棄眾逃跑,當即引起士氣崩潰。
被突襲之下的清軍本就惶恐,主將又如此無能,縱是再精銳,也無濟於事。
從接戰到破關,曾經威震關內外,所向無前的八旗精銳,隻是一個時辰內,便被追亡逐北,殺俘潰散而沒。
隻是剛剛入關城,李來亨甚至都沒有下馬,便隻留下一千人馬留駐居庸關,而後迅速帶著餘下人馬,急速折返往下,繼續奔襲,直往北京西側而來!
聽聞到這股鑲黃旗殘兵帶來的消息後,多爾袞麵色頃刻煞白
也就是說,李來亨的騎兵,距離這裏,頂多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
北京周邊
怎麼辦?
隊伍中,索尼、剛林、巴爾楚渾等人,也都惶急一時,不知所措。
最終還是多爾袞咬定牙關
“不要繼續往西北了!”
“現在隻有往北麵直接去密雲,從古北口出關!”
話音未落,索尼就已經質疑道
“可古北口距此二百多裏,李來亨就在眼前,哪裏來得及?”
多爾袞卻是忽然猛力咳了好幾下,麵色潮紅,在馬背上撐著挺直身軀,繼續咬牙道
“全軍分作兩隊!一隊誘敵引開李來亨,另一隊帶著陛下北上!”
眾人都沉默一時
因為所有人都明白,這個所謂“誘敵”的使命,根本就是送死!
待到此時,麵容瘦削蒼白,已經看不出曾經縱橫漠南,橫掃朝鮮英姿的多爾袞,忽然勉力向索尼笑道。
“赫舍裏叔,陛下、太後,就拜托於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