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榔站在徐州城牆之上,心中慨然萬千。
淮河,是中國南北的分界線,明軍渡過徐州,也就意味著,北伐即將進入尾聲。
可以說,仗打到這個地步,該啃的硬骨頭都已經啃完了,接下來擺在明軍麵前的,便是一馬平川的坦途了。
山東此時已經沒有什麼可用之兵,別說明軍,連榆園軍都能破縣襲府,光複左軍、後軍主力抵達後,前線幾乎以每天二三十裏的速度,往前推進。
更重要的是,由於黃河奪淮入海,這時候的山東境內,可沒有什麼天險可以依仗,最多十日之內,明軍先鋒,就能兵臨濟南府。
“朕真是有些恍惚啊......”
朱由榔看著遠處濤濤南下的黃河,對身側的王夫之感歎道。
已經三十出頭,為人父母了的他,留著數寸短須,看起來倒是比起當年少了幾分英武,而多了幾分成熟端重。
自隆武二年,於倉皇西逃之際,折返肇慶,立誌抗清以來。
已近八年
一開始,朱由榔是真的沒有想過,自己真的會有成功的一天,那時候的南明小朝廷,兵不過數萬,殘卒敗將之軍,麵對洶洶南下,席卷天下的清軍鐵蹄,最大的可能就是做南宋君臣第二。
八年砥礪,付出不知多少犧牲,臥薪嚐膽,相忍為國,終於到了收獲成果的時候。
後軍都督張名振在拿下徐州後,就連忙帶主力繼續北上,隻留下了都督長史張煌言在徐州,打理後勤。
聖駕北移,自然沒有比徐州這個淮北重鎮更適合落腳的地方了。
陪同的張煌言亦是感歎
“猶記得隆武二年,博洛乘虛突破錢塘江,紹興、杭州、義烏、金華等城相繼失守,樂安郡王、楚親王、晉平郡王在金華殉國。”
“那時候,臣隻覺得猶如天塌了一般,惶惶不可終日,直到陛下在桂北大捷消息傳來,幾乎不可自持,泣涕出聲。”
“自古開創基業者眾,而能中興社稷者寥寥。”
“前有晉室風景不殊之悲,後有南宋還我河山之歎,千古以來,陛下可彪炳於春秋矣!”
身後諸多隨行官員,自然不可能放過這個拍皇帝馬屁的良機,紛紛跟著恭賀。
而朱由榔卻是站在城牆之上,望著滾滾黃河,聽聞耳邊依稀的濤聲,口中楠楠問道
“玄著啊,你是博學多才的,不知這光武中興之後,漢室延綿了多少年社稷?”
張煌言一時啞然,才遲疑回答
“後漢享祚百九十五年,傳八世、十四帝。”
“近兩百年啊......也算很不錯了。”
朱由榔收回遠眺的目光和散發的思緒,看著身後張煌言、王夫之均是一臉不知如何的惶然,便笑道
“二位都是大才子,此情此景,竟然沒有詩作嗎?還有各位卿家,前方捷報頻傳,既是恭賀,可不能如此三言兩語就糊弄過去了吧?”
文官們最喜歡的,莫過於在天子麵前賣弄自己肚子裏的筆墨,聽聞此言,眾人這才紛紛活躍了起來。
最終,張煌言所作的一首被眾人點評為最佳
“大河如練繞南垂,古樹平沙天塹奇。
六代山川愁鎖鑰,十年父老見旌旗。
陣寒虎落黃雲淨,帆映虹梁赤日移。
夾岸壺漿相笑語,將毋徯後怨王師!”
其餘眾人也紛紛和詩相佐,最後眾人又看向朱由榔,卻見天子親自提筆,在紙上留下一首七律,卻是剛好和張煌言的詩文風相稱,可內容卻毫無慶賀之色,反倒是有一股悲戚決死的情感。
“揶揄一息尚圖存,吞炭吞氈可共論?
複望臣靡興夏祀,祗憑帝眷答商孫。
衣冠猶帶雲霞色,旌旆仍留日月痕。
贏得孤臣同碩果,也留正氣在乾坤。”
張煌言和王夫之等人,看到這首詩都愣住了,從文中情感上體會,分明宛如是一位即將上刑場的大明忠臣遺書才對。
朱由榔慨歎
“這是朕偶爾所得,一位昔日隆武年間殉國的忠烈所作,其人輾轉於江淮,堅持抗清,最終被虜所殺,死前遺留此詩,隻可惜性命已不可考,倒是與玄著是本家。”
隨後將詩作拿起,轉向還有些無措的張煌言道
“那便轉送給玄著,留個紀念吧!”
日頭逐漸轉到午時,眾臣紛紛告退,張煌言捧著手中詩作,也不知道天子是何意思,隻是滿腹疑問的跟著退下了。
朱由榔站在城牆上,看著他們退下的身影
起碼,自己已經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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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先生,該怎麼稱呼?”
喀喇沁中旗的部落大帳之內,部落首領昆克勿,有些疑惑地打量著眼前人。
昆克勿是喀喇沁中旗的首領,喀喇沁諸部和明廷淵源頗深,他們是朵顏三衛的後代,祖上好七八代人都接受過明廷正式冊封,大多還都有軍職和爵位,甚至幫明軍打過仗。
也真是因為這些淵源,導致相較於科爾沁諸部,他們在滿清主導的漠南體係中,地位更低。
自然,這位遠道而來的“先生”,正是受命出使的冒襄。
當然不可能讓他一個人跑到草原來,否則一不小心被哪個不長眼的馬匪砍了咋辦?
所以隨行的,還有五十多騎,均是專門挑選的軍中好手,和錦衣衛精幹緹騎,以及熟悉漠南蒙古的幾個蒙族將士。
“在下大明都察院僉都禦史,海軍步師錄事參軍,理藩院郎中,冒襄,見過首領!”
昆克勿可不是那些個文盲似的蒙古頭人,作為當年和明廷打了不少交道的成熟首領,他大概能知道對方的分量不輕,理藩院他倒是沒聽說過,但都察院在大明的地位他還是知道的。
當年那些個九邊的巡撫,也就是個副都禦史啥的,如此看來,明廷方麵是真的相當重視這次出使了。
“不知先生所來何事?”
昆克勿先行試探道
冒襄昂首挺胸,無視身側大帳內按刀站立的二十多名蒙古頭人,其中不乏頗為危險的目光,朗聲直白回應道
“乃為說服首領棄暗投明!”
此言一出,帳內如同炸了鍋般,沸騰起來
大家倒不是猜不到對方的來意,隻是沒想到這人會如此單刀直入的提出來。
一名頭人直接上前質問道
“貴使不怕我等將你綁了送到北京嗎?”
這廝並不會說漢話,不過冒襄身側帶有通譯,不難溝通
卻見冒襄其人不屑一笑,轉首朝著那名頭人道
“敢問這位頭領,喀喇沁距離北京多遠?”
“不到三百裏!如此之近,你還敢想說服我們投明,豈不是將我喀喇沁置於火上烤嗎?更別說北麵還有科爾沁虎視眈眈,我們憑什麼要給你們漢人擋刀?”
那名頭人慷慨激昂,帳內諸多人亦頗為讚同,就連上首的昆克勿也頷首連連。
喀喇沁和其他蒙古部落不同,這裏離北京、薊鎮太近了,所以都不得不考慮南麵可能的威脅,向來十分謹慎,更別說背後還有一個和滿洲親近的科爾沁了。
“既然頭領知道此地距離北京不過三百裏,若是把在下捆了送到北京,頭領以為多爾袞會作何想法,真的會因此就完全信任喀喇沁嗎?”
許多比較通時務的頭人均麵色憂慮,昆克勿亦是麵色沉下。
冒襄嘴裏卻是不停
“不會!因為你們不是科爾沁!沒有和滿人的數代姻親!”
“多爾袞隻會發現,原來喀喇沁居然有被策反的可能!今天喀喇沁中旗沒有反,明天會不會?其他部落會不會?”
“他最可能做的事情,隻是派出兩黃旗人馬,來接管諸位手中的部落,以確保安全!”
這話算是把問題挑明了
“可是,若我等投了明,清軍不一樣會派大軍前來征討?”
一直沉默的昆克勿突然出聲
冒襄堅定搖頭
“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