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張榜

前三天考經義頗為緊張,數千士子奮筆疾書,題目是三篇四書文,三篇五經文,好在題目都不算太刁鑽,就算背書也能糊弄上幾句。

當然,八股行文,重在破題,其實你寫第一句上去的時候,就已經決定整篇文章的層次了。

毛奇齡抄下題目後,頗為不屑地咧咧嘴,就這,還需要考三天?

兩日之內秒殺。

這廝素以狂傲聞名,甲申之後,他先是跟朱以海那邊參與抗清,後來隊伍被打散,流亡江湖,曾自稱“元明以來無學人,學人之絕於斯三百年矣。”,他已經不是反思、批判程朱理學的問題了,他是直接噴朱熹啊!

為此先後被人構陷多次,但依舊不改嘴臭本色。

原本按照常例,雖然考場會供應部分飯食,但相當少,並且難吃的要死,所以考生都會自帶一些幹糧(必須是切碎的,方便檢查),但這次,由於之前朱由榔出於好奇,親自跑到貢院看了一遭,覺得這真他媽不是人呆的地方,實在不比豬圈強哪去,撥了兩萬兩銀子,讓禮部花點心思。

比如晚上禦寒的被褥,又在號間裏增設了木板,用作休息,還有飯食也算豐盛了許多,起碼有肉,避免有人考著考著就昏迷過去了(這種事很常見,還有直接考死的,很多體質不佳的人,熬了六天後就得大病一場。)

做好衛生工作,幾千號人全都擠在那小小號間裏,吃喝拉撒五六天,不染病才怪。

第二日,毛奇齡就已經完成了第一科六篇經義,謄抄到卷子上,在寂靜一片隻有紙筆刷刷聲的考場中,埋頭呼呼大睡。

但從第四天開始,毛奇齡才算是稍稍又打起了精神。

策論考試分上下兩策,考生依據題目各做一文。

第一題是,子曰“有教無類”,朝政大事,教化為本,若爾牧守一縣,當以何推廣文教?

第二問,賈誼五餌三表之說,班固譏其疏。然秦穆嚐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說亦以戒單於,其說未嚐不效論。

賈誼是西漢名臣,曾經給漢文帝寫過關於防禦匈奴的策略,“五餌三表”大概意思就是,用美食、美女、華屋、財務、奴婢這些奢侈享受作為誘餌,誘導匈奴人投降,皇帝再親自善待撫恤他們,匈奴人自然就不足為慮了。

這番言論後來被班固嘲笑,覺得賈誼實在異想天開,不切實際。

但實際上,春秋時期的秦穆公用美女誘降西戎,越王勾踐憑借西施禍亂吳國,中行說投降匈奴以後,多次進諫單於不要喜愛漢朝人的絲綢、華屋、美女,說明中行說也認為這些東西會威脅匈奴。

那麼賈誼和班固到底誰對誰錯呢?策論就像後世的議論文一樣,讓考生自行選取角度,提出觀點,論述理由。

這道題看似是個價值觀問題,好像賈誼就是“媾和派”,班固則是“主戰派”,但其實沒有這麼簡單,背後真正考察的,是考生對於外交政策的認識。

因為賈誼和班固其實都是正確的,關鍵在於,他們所處的時代不一樣,漢文帝時期,國家大亂剛定,休養生息,國力尚還頹弱,就需要和匈奴緩和關係,哪怕忍辱負重,也要爭取時間。班固則處在東漢初年,匈奴早已四分五裂,漢軍橫掃漠北,自然不用講什麼妥協。

問題就是在考察,這些學禮教綱常長大,先論立場,後論對錯,以及主流價值觀“外聖內王”的朝貢外交熏陶下的士子,能不能體會到背後,國家實力、利益對於外交政策變化的影響。

外交政策要服務於國家利益,和形勢變化。

很顯然,大部分人都沒有領悟到這一層。

雖然支持兩種觀點的人都有,但都流於表麵,站賈誼這邊的,自然是“外聖內王”,蠻夷不服王化,那就修文德以服之嘛。

而站班固那邊的,自然是漢匈世仇,前有白登之恥,若如此屈膝求和,何以士大夫氣節自持?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雖然看似激進,但本質上也沒有超脫以道德倫理先於實際問題的理學觀點,沒有從國家利益得失的角度去分析問題。

毛奇齡這才打起精神,覺得頗有些意思。

以往的會試也會考策論,但大部分都是中規中矩,對於四書一些問題的延伸罷了,而且題目也都是符合宋明理學價值觀的老生常談。

可這次卻顯得離經叛道起來,頗合毛奇齡胃口。

第五日,最後一科,明算。

如果說策論好歹還能讓人寫幾句,那麼這明算科就實在難為人了。

即使狂傲如毛奇齡,也第一次體會到了啥叫挫敗感。

這都是些啥?

一共二十道題,前十道還算正常,大多都是些《九章算術》裏的問題,最難水平也就是求圓周、雞兔同籠之類。

但到了第十一題以後,絕越加離譜起來。

從一元二次方程,到一些稍複雜的幾何問題,成功將難度上升到初一,如果隻是看過《九章算術》,也未必會做了。

而最後壓軸的,是一道大殺器,後世高一內容的數列求和。

雖然現代的數列是由高斯發現的,但事實上,中國古代也有過類似研究,《周髀算經》、《孫子算經》裏都有所闡述。

雖然隻是最簡單的等差數列,但也足夠難住絕大部分考生。

反正明算科也隻做參考,朱由榔並沒有打算讓每個人都能答出,隻要能選拔出部分有天賦的,糊弄進翰林院給自己搞科研就行。

毛奇齡被勾起了興致,越算越起勁,筆頭一刻不停,很多士子隨便寫了前麵幾題,就望洋興歎,最後幹脆提前交卷,或者呆滯。

唯有寥寥幾十個人如魚得水,奮筆疾書。

直到象征考試結束的鼓聲響起。

所有人收卷後,依次從大門離開,回到各自住處,等待十四日後放榜。

所有試卷全部用泥糊住名字,分散打亂後,送往貢院中間的十八間同考官和主考、副考所在。

接下來十多天裏,他們都不能離開這個院落,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批改試卷。

經義的卷子前天就開始了,光複江南後,禮部還是征辟了好一批天啟、崇禎時前科進士出身的官員,這些人年紀都頗大了,但經義水平都相當不錯,足以判卷。

每個同考官一天閱讀工作量不下七八萬字,而且都是文言文,每篇都會寫十幾到幾十字不等的批文,同一篇文章,要有兩名同考官批閱過,如果兩人批語相左,那就得請示主考、副考。

好在八股文這東西,文法結構都限定死了,對於資深科場老將而言,好不好其實一眼就能看出來。

至於策論,這玩意就比較主觀了,每個人的觀感未必相同。

但事前也考慮到了這個狀況,關鍵在於考生有沒有找到重點。

比如第一題講教化,光空談道理的為下乘,能提出具體措施的優良。

第二題講外交政策,能從國家實力、利益角度出發的優良,其餘跑偏到宗法道德問題的下乘。

而明算科的卷子批起來更簡單,照著標準答案,圈圈點點,幾分鍾搞定一張,反正答案就一個,看看答案對不對,給一半,過程有幾步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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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裏啪啦,放榜啦!”

“恭喜趙老爺榮登金榜!”

六月初四

毛奇齡還在客棧裏呼呼大睡,結果窗外就傳來真正嘈雜。

他才想起今天是金榜放榜之時,連忙翻身,胡亂穿起衣裳,登著鞋就往外麵去。

結果迎頭就撞上了報喜的童子,自己同客棧的一位姓趙舉子早早花錢派人幫忙盯著,這邊就傳來消息了

毛奇齡連忙上前問

“有毛奇齡名字嗎?”

“這位老爺......好像沒,沒看到啊。”

毛奇齡心下大慌,帶著尚還散亂的衣裳和歪歪扭扭的頭巾,奔張榜的夫子廟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