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廣闊的紫禁城,卻顯得比較蕭索,人也不多,唯有一隊隊嚴肅以待的衛兵矗立。
按照體製,宮城的安全,應該是由錦衣衛負責,但朱由榔把錦衣衛改造成了一個完全的情報機構,不再讓它像以前那樣還要負責宮禁、護衛、儀仗,乃至於還要給皇帝養小動物之類。
紫禁城的安全保衛工作,朱由榔還是交給了自己的親信,李景興,效仿宋代的“禦前班直”,建立了禦前兵衛司,李景興擔任指揮使,下轄前後左右四個殿前廂,負責守護宮城,還有一個內殿直班,為天子近衛,以及一個儀仗廂,用來典禮之時充排麵。
帶方以智進宮的是內殿直班的護衛,與兩側宮門站立的殿前廂精壯軍士不同,內殿直班的護衛們,不少身上還帶有殘疾,他們都是當初最早跟隨朱由榔的親兵老卒,忠誠度不言而喻。
明明還是那個紫禁城,但這位天子入住後,仿佛變了個氣質,曾經那種浮華與富麗,被一種彌散在空氣中的嚴肅取代。
原本從武樓到武英殿的空地被清理了出來,變成禦前兵衛司的校場,文華殿受損嚴重,還沒修複,眼下內閣班子都聚在武英殿辦公,每天都能聽到宮殿外士卒的訓練聲,不時天子還會出去跑跑馬。
右麵的春和宮倒是保全完整,春和宮就是東宮,但眼下皇長子還不滿周歲,遠沒有到住東宮的時候,不過朱由榔這個當爹的,還是打算日後在春和宮後麵建一些樓房,他有意恢複漢唐的太子六率。
朱由榔此時並不在乾清宮中,這家夥自重生以來,就到處亂跑,如今穩定在了南京,倒是不習慣了,隔三差五就喜歡偷偷摸出去,至於政務,除了軍國大事,一般也犯不著他來操心。
此處召見方以智的,乃是大善殿後麵的望江樓。
大善殿是當初朱元璋修建的“覽讀之所”,後麵有望江樓和九五飛龍殿,從這裏可以直接遠眺長江。
朱由榔就在望江樓二層等著方以智。
“微臣拜見陛下!”
“賜座。”
朱由榔坐在案幾之後,抬眼看到對方,招呼內侍道
他向來不喜歡臣工站著議事,除了大朝會以外,甚至連日常朝會,都會給所有人賜座,以至於乾清宮中,向來都常備許多椅子。
“坐而論道”,將君臣之間的距離縮短,也算是“漢唐遺風”。
還沒等方以智說話,朱由榔已經先開口了
“朕聽說學士和昔日北京的欽天監湯若望走得比較近,於西學、格物頗為熟悉?”
方以智做過功課,倒也不奇怪,回答道
“微臣在京師翰林之時,當時湯學士尚在欽天監,受先帝所命,督造紅夷大炮,臣對西學頗有好奇,與他多有交流。”
在明後期至清初的第一次“西學東漸”運動中,天主教的耶穌會傳教士扮演了重要角色,在教會影響力依舊龐大的歐洲,耶穌會算是一個奇葩,因為它們倡導傳教士深入世俗社會,從事學術活動和文化教育,產生了大量專家學者,從而達到以影響權貴人物來傳教的目的。
此時在中國的西方傳教士基本上都來源於耶穌會,比如之前聯絡澳門葡萄牙人雇傭兵,帶火炮援助桂林的,便是一位叫做畢方濟的耶穌會傳教士。
穩定下來後,朱由榔也一直尋求和這些傳教士聯係,比如這個畢方濟就在南京居住,朱由榔給了他一個“客座學士”的職務,負責組織人手,翻譯一些文藝複興後的西學著作。
隻可惜湯若望,此時怕是已經在清廷任職了,估計還在北京呢,曆史上這家夥卷入清廷的“曆法之爭”,被無辜牽連,迫害而死。
起因也是搞笑,楊光先原本是當年崇禎黨爭時被溫體仁掃地出門的小人物,降清之後,剪了辮子,“民族意識”倒是爆棚起來,連番於清廷當中攻擊湯若望等西洋傳教士製定曆法,其實自己對曆法狗屁不通。
結果被人家拿學術打臉後,惱羞成怒,幹脆誣告湯若望謀反,康熙便任命他為欽天監監正,他哪懂什麼曆法天文?最後居然上疏表示“寧可使中國無好曆法,不可使中國有西洋人。”
也不知為何當初清兵入關時,他的嘴巴怎麼沒這麼硬。
這也是朱由榔稍有擔心的地方,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清軍遭受了如此巨大的失敗,恐怕反而會激起其內部變革的可能,現在的滿清依然是一個早期的上升政權,學習能力不低,否則也不會在短短二三十年間從一個部落成長為封建政權。
通過錦衣衛的情報,多爾袞已經開始與荷蘭人聯係,並讓尚可喜督造新式火炮,吃過明軍火器的虧後,清軍也開始重視建製火器部隊的建設,不僅僅是漢軍八旗中重火器,還有綠營火器的裝備率也是問題。
多爾袞在天津效仿南麵的明廷,成立“神器局”,以尚可喜為首,雇傭湯若望等西洋人為顧問。
這讓朱由榔明白,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技術進步這種事情,永遠不能停下腳步。
開拓新領域是一個漫長過程,但追趕別人卻很快。
“學士可有著述?”
方以智連忙把自己早已準備好的一些過去的成果拿了出來,看起來倒也不多,也就幾十萬字的規模,朱由榔隻是翻閱其中目錄,對自己感興趣的仔細看看,不太理解啥意思的就直接詢問方以智。
君臣二人一問一答,不是還會為一些問題討論起來。
方以智本就是此道中人,一開始還隻是抱著奉承的心態,但到了後麵,也被朱由榔提出的許多問題吸引了進去,不知不覺間竟是和天子並排站立在案幾前,兩人一邊翻動書籍,一邊討論,不是還拿著紙張寫寫畫畫。
“你這個對於太陽與地球距離的推測還算明確,兩者距離至少是太陽直徑的百倍以上。”
朱由榔看到其中記述的一段,方以智和西方傳教士關於地日距離比的爭論,對方認為太陽半徑為地球的一百六十倍,而距離卻隻有一千六百萬公裏,被方以智用計算結果反駁,方以智並以此推測地球周長為九萬裏左右。
這個時代,哥白尼已經死了好幾十年了,日心說在科學上已經無懈可擊,但在社會傳播上,由於天主教會的存在,地心說依舊有較大影響力,比如前來中國傳教的教士們,大多數都還堅持地心說。
但好在其中也不乏真正有科學精神的,所以方以智也從中接觸到了日心說,但此時的他,還沒有對兩者做出完全判別。
天文學外,對於光學、運動學和化學,方以智都會一方麵記述下從傳教士那裏得到的知識,而後在後麵寫上自己的反思,哪些認同、哪些反對。
和很多人認知中不一樣,此時無論中西的科學先驅們,都已經知道地球的引力問題了,隻是沒有推導出具體公式而已。
明代科學家王徽《遠西奇器圖說》關於地球重力的記述
甚至,在論述過程中,受傳教士的影響,都廣泛使用阿拉伯數字和希臘字母來表達,根本用不著朱由榔搞什麼“先知”。
有關求物體重心的方法記述
朱由榔很欣喜的發現,對方的學術水平,不僅僅局限於對西方文藝複興後成果的翻譯和學習,也有大量的反思和探索,雖然其中許多內容,以一個後世人來看,錯漏百出,但依舊很了不起。
“如此,讓你當這個翰林學士,朕就放心了!”
朱由榔心滿意足地合上書本,對一旁還興致勃勃的方以智道
方以智這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距離天子不過數步,相當失禮,連忙拜伏。
“罪臣失禮!”
朱由榔哈哈笑道
“無妨,搞科研的,就得這樣!”
言罷竟是把對方招呼過來,兩人對案而坐,拿起紙筆,繼續探討起來,直到天色將暗,竟是過去快兩個時辰,皇後都來催吃飯了,這才放方以智離開。
方以智走在日暮下的承天門廣場,心中躊躇滿誌,今日和天子探討了一下午,大概理解朱由榔想讓他幹啥工作了,方以智本就愛好此道,倒也不排斥,朱由榔先讓他挑頭,選拔相幹人才,把天文、物理、化學幾個研究所建立起來。
他的野心很明顯,就是把翰林院從一個文獻編纂、內閣儲備的清貴衙門,改造成科研機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