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洛會望著遠處的袁州府城宜春,實在有些不甘心
過去的二十多日裏,他和趙印選所部在袁州互相撕扯交戰,長達一月之久,自從之前在劉芳亮所部空心方陣前吃過虧後,他便不再和明軍正麵交鋒,而是利用騎兵機動性四處襲擾,令明軍無法集中精力圍攻宜春。
但就在兩天前,一封快馬軍令從鄱陽方向傳來,是多鐸的意思
放棄袁州
何洛會難以理解對方的心思,但命令就是命令,更何況多鐸身為東路領軍親王,本就有決斷擅專之權。
三千鑲白旗滿蒙騎兵和數千綠營精銳,從袁州府東側分宜縣遁走,經豐城撤往多鐸所在的饒州。
這意味著,多鐸麾下鑲白旗滿蒙漢全部力量共計一萬三千餘人全部在鄱陽湖周邊集結,這是肇慶政權砥定以來,所麵對規模最大,最完整的八旗勁旅,從旗主到下麵的牛錄,幾乎全部到齊。
騎兵縱橫奔馳,趙印選根本追擊不及,隻得坐視對方離開。
次日明軍進入宜春,袁州基本落入趙印選掌控之中,但他卻並未因此而感到興奮,是個明眼人現在都能看出來,清軍在鄱陽湖東側聚集了龐大的精銳野戰兵團,是要和明軍決戰了。
果然不出所料,兩日之後
光烈二年,同時也是順治五年
八月十五日,中秋
滿清水師統帥,江南巡撫張存仁親率大小戰船六十餘艘,從渚溪鎮南部的天然港口,蘆潭、吳城企圖登陸,隨行的還有四千綠營精銳和一個鑲白旗甲喇。
經過了二十多日令人窒息的沉默,整個戰場猶如突然沸騰的油鍋瞬時激起千層浪。
焦璉部趕忙南下截擊,與此同時,湖麵上,水師統領蔣挺、餘龍、趙任分統四萬兵馬,戰船近三百艘,先奪下湖東側不遠的左蠡作為灘頭陣地,進行登陸,準備隨時圍攻拿下都昌。
此時位於都昌的,正是剛剛逃到了東岸不久的譚泰所部!
“各就各位,放!”
炮營參將一聲高喝,傳令兵彩色令旗揮舞,一排排黑洞洞炮口轟隆作響,火光迸射,硝煙在湖麵上形成一陣陣雲霧,將戰船籠罩在內。
滾燙彈丸飛旋而出,勢如崩雷,無堅不摧。
譚泰口中有些苦澀,他媽的,都昌可不是九江啊,哪裏能經得住這般折騰?
都昌原本也就是縣城而已,並非能和九江那般千載雄城相比,連羊馬牆都沒有,隻有一道不足兩丈高的夯土城牆,而明軍卻是下了血本,整整拿出一個炮營,五十餘門野炮橫鎖湖麵,響徹不絕。
“轟!”
一枚數斤重的鑄鐵彈丸帶著蓬勃衝力砸在城樓上,一處女牆當即坍塌下來,塵土將兩名士卒埋在下麵,掙紮了好一番才爬起來,而明軍的炮火卻是接連不斷,可以預見,最多不過三日,這道城牆就得變成破磚爛瓦。
譚泰憂心忡忡,城內不過五千多守軍,還都是之前從九江方麵撤下來的殘兵,驚弓之鳥,難堪一戰。
想到此處,不禁南望皺眉,心中悠悠
這豫親王到底在想什麼啊?這二十天來,多鐸不僅沒有發動總攻,而且還一味收縮兵力,放棄了許多地盤,先是九江,然後是袁州,現在據說吉安方向也要放棄。譚泰、何洛會等江西各地的八旗將領都被召回,鑲白旗和十幾萬綠營大軍聚集在饒州府一地,卻是按兵不動,不知作何打算,隻是在鄱陽縣城遙遙觀望。
鄱陽湖對峙
同樣心中充滿愁慮的還有九江的朱由榔
經過兩年多短暫的軍旅生涯,朱由榔雖說距離李定國這種軍事天才和李過、高一功等沙場宿將還有十萬八千裏,但起碼已經逐漸脫離了一無所知的小白境地,起碼能夠聽懂看懂許多雙方指揮操作了。
傍晚的軍營中,將士們已經開始休息宿營,大帳裏,朱由榔和李過這位主帥正一起掌著火燭,打量地圖。
“赤心將軍,這多鐸是在幹什麼勾當啊?九江不要,袁州也不要,隻是一味收縮兵力,卻又按兵不動,實在令人費解。”
由於軍中有兩個李姓都督,朱由榔常常以他們的字號來稱呼,將李過叫做“赤心都督”,李定國稱為“寧宇都督”。
雖說朱由榔很少幹預軍事指揮,但他依舊樂於親征,因為這最能拉進自己與軍中將士的聯係,也能和自己的將帥們建立感情。
比如說,經過了兩年多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他和李過等原順、西將領之間相處的已經相當“君臣相得”了。將心比心,尤其是常年廝殺,看似粗鄙的武人,其實他們比文官更在意朝廷的尊重與認可。
朱由榔自即位以來,一方麵從不瞎指揮,尊重將領意見,對於自己不了解的事情絕不發表看法,隻讓將帥們討論。另一方麵住在軍營裏的時間比住在宮裏的還要多,即使是在肇慶,他都要固定每月至少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時間跑到軍營裏,和教導師或者其他衛戍部隊的將士們待在一起,這個時候,哪怕有緊急奏折,也要遞到軍營裏批示。
東征以來,朱由榔不帶妃嬪、內侍,身邊隻有一個親衛將佐李景興護持,飯食與一般將佐無二,每日必親自著甲巡視軍營,安撫士卒。
拿下九江後,朱由榔依舊保持作風,不入府衙、不住宅院,帶著李景興的親衛跑到城外大營,和李過他們住在一起。
因為他知道,對於此時的他而言,什麼都是假的,隻有這支辛辛苦苦、東拉西扯來的二十萬大軍是真的,這就是他朱由榔的全部依仗所在,就是他的命根子。
李過沉聲斟酌道
“陛下,如臣所料不差,多鐸的目光不在九江。”
言罷,李過將手中火燭緩緩下移,指著地圖一處開口道
“而是在這,軍山湖!”
他今年剛剛四十八,對於這個年代而言,已然算是老將了,多年軍旅生涯或許沒有賦予他李定國那般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但卻給了他看穿風雲的銳利的雙眸。
軍山湖是位於鄱陽湖最南側的一處水域,原本喚作日月湖,蓋因湖中曾有兩座小山,東為日,西為月,地勢險要,矗立湖中。
元末明初,朱元璋、陳友諒大戰於鄱陽湖,兩軍戰船在此廝殺,故改稱軍山湖。
曆史上的鄱陽湖水域多次變化,後世時,軍山湖和鄱陽湖隨著地形運動變成了兩個湖泊,但這個時候,兩者還是連接在一起的。
而兩者之間聯係的咽喉水道旁,稱作鄔子寨,卡在兩湖之間。
“多鐸所望,恐怕是想集中全部軍力,從此突破,而後由進賢北上南昌,切割我軍與趙印選、郝搖旗聯係,而後和張存仁兩側夾擊我部,決戰於南昌北部平原地帶!”
聽完李過解釋,朱由榔仔細端詳了一番,問道
“那我軍應當如何應對?”
李過沉吟片刻道
“如今有三策可以應對,下策嘛,加固九江城防,利用堅城,使多鐸頓兵於堅城之下,等對方兵勢消耗得差不多了,再聯合寧宇都督和趙、郝二將決戰於九江城南。”
“中策則是,現將大軍移駐南昌,經營鄱陽湖南側防線,然後......”
朱由榔突然打斷,決然地說道
“將軍不必如此,朕並非固執不聽勸的人,你直接說吧,上策是什麼?”
經過兩年多和各種各樣的文武官員打交道,朱由榔積累了許多經驗,比如說,當一個大臣在你麵前提什麼“上中下三策”,其實他就是想讓你采取上策,隻不過怕你有意見,畢竟古代君王總是忌諱下麵的臣子對自己指指點點,叫自己做事,所以就擺出一副“僅供參考”的架勢,讓你決策。
但朱由榔並不喜歡這一套,身為後世人,他對這個年頭那些個帝王權術其實沒啥認識,在他眼裏,李過是專業人才,自己是門外漢,哪有門外漢替專業人才做選擇的道理?
李過聞言,一時啞然,突然想起了出征之前和堵胤錫的那番言語,不禁感慨,這位天子,一沒有嘉靖萬曆那般玩弄人心的權術手段,二無太祖成祖那般神文聖武的本事,卻能將光烈朝廷,出身複雜的文武百官們牢牢拴住,靠得便是這推心置腹、用人不疑的真誠吧?
人心都是肉長的,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倒真是有一番光武帝劉秀、昭烈帝劉備那般人格魅力了。
隨後才坦然說道
“上策便是,我軍主力不必糾結九江,南下,搶先進駐軍山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