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四清”(下)

事實上,在這個過程中,士紳並非第一個帶頭打破規矩的。

明初時期,按照曆朝曆代的慣例,天子所有的皇莊是可以免稅的,但是太祖朱元璋和成祖朱棣都要求皇莊必須帶頭繳稅。所考慮的便是上下一體,以身作則,害怕開了口子,讓大小官員鑽空子。

但兩帝之後,卻是一代不如一代,先是皇莊免稅,後麵連親王、郡王們的“王莊”,各個勳貴家族的“賞地”都納入了免稅範疇,甚至還帶頭侵占兼並衛所軍田和官田、民田,又有什麼資格指責士紳呢?

朱由榔首先便從皇莊開始入手,他不僅僅是廢除了免稅,而是直接廢掉了皇莊,規定從他以後,曆代後世天子,除了用於祭祀的社稷壇邊那一小塊土外,不得設立皇莊!至於皇室內帑花銷,這麼大一個大明海務公司,這麼寬廣的海洋,居然還要和老百姓搶地種?並且哪怕有著皇室背景的海務公司,也必須按章繳納稅賦!

同樣的道理,所有親王、郡王所屬莊田和皇莊一樣,親王最多不得超過三千畝,郡王一千畝,其餘全部歸公,且不得免稅!

騰出來的皇莊、王莊如衛所例,統一分配給無地流民屯墾,以及賞賜給有功將士。

做了這些之後,朱由榔便有底氣對士紳們動刀子了,朕自己都要交稅,連皇莊都不要了,爾等還有何話說?

《大明律》在手,刀把子在手,所謂“士紳免稅”本來就是上不得台麵的潛規則,如今先是天子以身作則,再加上對官員的待遇也大大提高,還有什麼借口?

朱由榔也不像雍正那樣直接下令一體當差納糧,而是兵分多路、循循漸進。

首先,你們不是免役嗎?好,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朱由榔下旨,反正現在財政寬裕的很,幹脆全國上下無論士民,全部免役!於是在正稅之外,不得對農民加以任何形式的攤派!

你不是有優免,可以少交稅嗎?好,我也不需要你這麼麻煩,稅賦按常繳納,至於優免少交的錢糧,老子直接折合成銀子作為補貼發給你!反正安律,一品大員一年也就不過優免三十石,折合銀子二三十兩,滿朝上下有幾個一品大員啊?

於是,在朱由榔和內閣、戶部、吏部幾位大臣的精心謀劃下,士紳免稅這一畸形製度,從律法到人情的所有退路和缺口都被堵上了,接下來就算朱由榔動刀子,士紳們都找不出理由反對。

你怎麼反對?天子沒有廢除任何一條優免士紳的律法!反而還給你漲工資,你能說什麼?說免除老百姓徭役這種善政不對,還是給你漲工資,將原本隻是免征的糧食換成白花花的銀子發給你不對?

做好政策準備後,朝廷立即下令,讓各級衙門清丈田畝、清理田稅、清空徭役,並且規定地主對佃農所收佃租不得超過五成!是謂“四清”。

如此一來,整個大明朝廷治下,從天家到小民,沒有一人可以免稅!

一開始朱由榔心中是比較忐忑的,因為他覺得這是連當年張居正都不敢做的事,後來雍正雖然做成了卻也留下千古罵名,並且一到乾隆就大多廢弛。自己何德何能,就能讓那些個油鹽不進的士紳按章繳稅?

直到內閣大臣和兩位尚書的一番解釋,才打消了他的顧慮,自己手裏的牌可比張居正多多了。

剛才的這麼多政策,之所以能夠繞過矛盾,避免和士紳直接衝突,就能達成目的,關鍵還是在於兩個字:銀子!

之前的張居正,之後的雍正,他們的改革為什麼阻力這麼大?因為他們手裏缺錢啊!

比如說張居正,難道他不想廢除士紳優免嗎?可是,那些官員士紳隻需要一句話就能堵得他說不出話,你不讓我們免稅,不讓我們攤派,好,那你總要給我們發工資吧?

可是那個時候的明王朝,別說官員,就連當兵的餉銀都還欠著呢!張居正的第一要務不是和士紳們打擂台,而是得弄出銀子來!

這種形式下,要麼學雍正那樣直接和士紳正麵開戰,強勢改革,要麼就隻有妥協,別無第三條路。妥協自不必說,正麵開戰,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士紳集團,勝負一望便知。

可朱由榔不同,他不缺錢啊!

朱由榔和手下的大臣們並不比張居正聰明,但是張居正手上有年入過千萬的市舶司嗎?張居正手上有馬首是瞻的十五萬大軍嗎?他朱由榔有啊!

所以光烈朝廷才敢幹出萬曆時期張居正不敢幹,也幹不成的改革,你們不是免役嗎?老子直接免了全民的勞役,以後直接讓衙門出錢雇人做工就是了,反正老子不缺這個錢。

同樣的,廢掉折色漲工資,將優免折成銀子,歸根到底就是一句話:爺不缺錢,也不虧待你,但是就是不能免稅,不能繼續大肆兼並土地!

至於你要是敢掀桌子,嗬嗬,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的腦袋比尼堪、孔有德硬?

於是乎,轟轟烈烈的“四清運動”在明廷控製的各個府縣開展起來,成為這兩年各級官員最重要的考核指標之一。

但一下子將隱藏了一兩百年的巨大問題掀開之後,下麵也暴露出了無數肮髒。

以顧炎武自己主政的祁陽縣為例,他帶著吏員走訪各個本地士紳、大地主,又清理了一大堆相關案件。

驚奇地發現了許多以前沒有注意到的問題,比如,許多地主的田地根本就不是什麼“免稅”的問題,而是壓根就沒在衙門登記!屬於沒有田契,或是故意毀壞田契,上報為“荒地”,在官方的“魚鱗冊”裏根本就不存在。

這不是漏稅了,而是偷稅,逃稅!

還有更過分的,憑借打通和地方衙門官員的關係,將原本自家田地的賦稅,掛在其它普通老百姓的頭上,稱為“飛灑”,讓那些不知緣由的百姓平白無故的就要多繳稅......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短短幾個月的知縣生涯,讓這位年方三十的“思想家”大受震撼,在每天腳不沾地的忙碌中,卻也有著一種改天換地的自豪與充實感。

是的,起碼現在的朝廷願意直視這些問題!他們正在做著之前上百年,大明曆代君臣要麼不敢做、要麼做不成的偉業。

顧炎武又忙碌了一個下午,在縣衙裏審理了六起關於田地和稅務的案件,直到太陽已經快落下,這才讓近百名民兵散去歸家,回到縣衙休息。

雲南基本收複以後,除了川東以外,光烈朝廷治下的地區都進入了短暫的和平當中,朱由榔並沒有就此讓軍隊休息下來,而是趁著秋冬農閑,大舉練兵,由於軍餉足額、糧食管夠,再加上製度鞭策,光複軍將士們一改原先明軍那種“五日一操”、“十日一操”乃至“一月一操”的懶散風氣,幾乎都是一日一操,最少也是三日一操,每天都要進行軍事技能和體能訓練。

除此之外,朱由榔還下令讓地方督撫在各府縣趁著農閑時節組織訓練民兵,民兵要求不高,五天訓練一次即可,培養一定的紀律性,日後可以作為正規軍的後備兵員。

當然,這背後未嚐沒有在特殊期間威懾那些個士紳地主的意思。

其實用不著朱由榔威懾,他們還能幹嘛?反了朝廷投滿清嗎?且不論剃發易服,朱由榔無非就是要錢,準確來說錢都不要,隻要你不兼並、不貪汙,按時繳糧而已,到了滿清那,如今的清廷可是還要征收“三餉”的!而且還要受到那些滿洲大員的攤派盤剝,他們可不認識你是哪朝進士、哪科舉人,說不好就得滅你滿門。(是的你沒看錯,清初沿襲明末,一樣要征收三餉,甚至更重,“剿餉”也就罷了,這“遼餉”也得收......屬於是自己平自己)

顧炎武忙完一天工作,夜裏攤開紙筆,在油燈下,開始寫自己的新書。

思想家就是思想家,經過幾個月的實踐,敏銳的顧炎武發現了不少問題,也總結出了不少方法,同時也對不少問題有了更多看法,世界觀上更加成熟了。他打算將這些想法全部記錄下來,成為自己《天下郡國利弊書》之後,第二本能夠總結實務,有所作用的著作......

就叫《日知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