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川縣,鄭府。
這日早上,鄭如鬆照例去向鄭夫人問安,問候了幾句便想要告退,臨到門口卻被鄭夫人叫住了。
“鬆兒,你先回來,我有話要問你。”
鄭如鬆返回身來,侍立在一旁:“娘要問什麼事?”
鄭夫人卻不說話,先將手裏的燕窩粥吃完,接過丫頭奉上的茶盞漱了口,才狀若不在意地問道:“那日晚間,你跟我從趙府赴宴回來,在咱們大門口遇到的姑娘,是哪一家的小姐啊?”
鄭如鬆沒料到鄭夫人問的是此事,微微一怔,便說道:“她叫田荷花,是我在七裏鋪的時候認得的。”
鄭夫人見他回的跟門房說的一樣,臉色微霽:“嗯,你與她是怎麼結識的?”
鄭如鬆不明白鄭夫人為何要問得如此詳細,隻好照實答道:“她在茶樓賣一種吃的什麼花,我正好遇到,見那東西很新鮮就問了幾句,後來又有過幾麵之緣。”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從七裏鋪帶回來的羊肚菌,也是從她那裏買的。”
鄭夫人起初聽到田荷花在茶樓兜售,便皺起了眉頭,後來聽到羊肚菌,不禁奇道:“看樣子她也不大,怎麼會有羊肚菌?”
這羊肚菌極是難得,以鄭府之富貴,也隻是平時宴客送禮才會拿出來,鄭夫人因此也得了不少親友的羨慕,所以聽到這羊肚菌是田荷花賣給鄭如鬆的,大是奇怪。
鄭如鬆微笑道:“她才十歲,倒是個聰明伶俐的。”
鄭夫人看到鄭如鬆提起荷花的時候臉上流露出的笑意,不禁微微一驚,隨即沉下臉來。
“鬆兒,你是鄭府的公子,在縣裏也是有些名聲的,可不要自降身份,去結交那些下九流的人。”
她聽鄭如鬆說荷花是茶樓賣花的,又聽說她還賣羊肚菌,自然就把她當成了商人之類的賤流。
士農工商,他們鄭府可是百年世家,怎麼可以去和商人結交?
鄭如鬆臉上的笑意消失了,他垂下頭不再說話,卻沒有像往日一樣恭敬地答應。
鄭夫人是他親娘,哪裏不知道他的心思,見他不肯痛快答應,不免心頭來氣。
“你不信?你知不知道,那天你拿了帖子讓她救人,救的是什麼人?”
鄭如鬆說道:“聽她說,是她的大姐受了重傷……”
“不錯!”鄭夫人冷聲說道,“你可知道是什麼傷?”
鄭如鬆微微蹙眉,這件事他哪裏知道?隻聽見荷花求自己救人,便拿了帖子去薛府了。
鄭夫人見他不答,冷哼著說道:“她大姐做了不知廉恥的事,被主人家打得小產,所以她才會來求你!”
以鄭夫人的身份,本來這種醜事她是不願打聽更不願提及的,但是這事兒關乎到自己的兒子,她又不能不管。
鄭夫人想起此事便覺得生氣,自己這個兒子,雖然書讀得好,性子卻冷淡倔強,認準了一件事就不肯回頭,這不,那天也不問問青紅皂白,就把自己的帖子拿出去了。
“這樣低賤的女人,你怎麼跟她沾邊兒?”她越說越是生氣,聲音也不自覺地提高了,“你將來是要入仕為官的,若是沾上了這樣的醜事,往後的前途可怎麼辦?!”
鄭如鬆見她動了真氣,微微一頓,便不卑不亢地說道:“娘,此事怕是別有隱情——”
“什麼隱情?!”鄭夫人氣得打斷了他的話,“不過是個鄉野丫頭,你居然因為她,連娘的話都不聽了?”
她真是沒想到,鄭如鬆居然會為了一個小丫頭跟自己頂嘴!
鄭如鬆聲音不高,卻擲地有聲:“清者自清,爹娘從小就教育我,為人自當無愧於天地。我是為了救人一命,不管日後如何,我都無愧於心。”
“你、你——”鄭夫人伸手指著鄭如鬆,氣得說不出話,一旁的丫鬟連忙上來幫鄭夫人順氣,卻被她一把推開。
“好好好,我說不過你,你趕緊出去,別在這兒給我礙眼!”鄭夫人氣得直喘粗氣,擺手讓他快走。
鄭如鬆給鄭夫人深深地行了個禮,說道:“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娘,您別生氣了,您平日積德行善,不也是這樣教育兒子的嗎?”
鄭夫人被他說得徹底沒脾氣了,索性閉了眼睛不理他。
鄭如鬆也知道此刻不是勸說的好時機,隻好行禮離去。
走出了房間,他看著青磚紅瓦上的積雪,想起鄭夫人剛才的話,心情不禁有些複雜。
荷花……真的會是母親口中所說的那種人嗎?
梅花的傷勢穩定了下來,荷花一家卻沒有因此恢複往日的平靜。
一大早上,田三金就來找田大強,說田根發和田王氏叫他回去一趟,還特意加了必須,馬上,立刻之類的字眼。
田三金也不是小孩子了,自然也知道田根發叫田大強回去是為了什麼,傳完了話就趕緊說道:“二大爺你也別太上火了,我爹說,讓你跟爺爺奶奶好好說道說道,爺爺奶奶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他說著說著,自己的聲音就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田根發和田王氏是能講得通道理的嗎?
田大強一語不發,放下手裏的活計,拎起棉襖就走出門去。
荷花見狀忙追了過來:“爹——”
她隱約能猜到田大強將要麵對的是什麼,自然放心不下。
可是田大強卻腳步沒停,隻衝身後的她擺擺手,就徑直出門去了。
荷花看著他倔強的背影出了會兒神,便轉回屋子裏來了。
說到底,這個家的當家人畢竟還是田大強,她就算去了又有什麼用呢?
這頭田大強和田三金往田家老宅走,田三金說了幾次話,田大強都不吭聲,沉著臉不知在想些什麼,倒是讓田三金也不知道咋說了。
等到了地方,田大強就直接進了門。
田根發和田王氏早已在正屋嚴陣以待,看田大強進了屋,田根發就盯著他,直接問道:“你娘說的是真的?梅花真的做了不知羞恥的事情,被人家攆回來了?”
田大強看了眼氣鼓鼓的田王氏,悶聲說道:“嗯。”
他本就言語笨拙,經曆了梅花的事情更是遭受了巨大的打擊,居然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
田根發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是看田大強這麼痛快的承認了,不由得愣了一愣。
一旁的田王氏早已拍著大腿嚎了起來:“你瞅瞅你養的好閨女,一個兩個都是不省心的!好容易賣出去一個,又被人家攆回來了,還做了這樣丟人現眼的事——”
她雖然身子還不好利索,可是遇到這樣的大事,竟然又恢複了幾分往日的彪悍蠻橫。
田根發聽著心煩,嗷地一聲吼了回去:“嚎什麼嚎?生怕左鄰右舍聽不見是咋地?”
田王氏立馬沒了聲息。
田根發的視線重新聚集在田大強身上,緊盯著他問道:“這事兒你是咋定的?啥時候把梅花送走?”
田大強看也沒看他,硬邦邦地說道:“梅花都那樣了,還能送哪兒去?”
田根發霍然起身,狠狠地把桌上的水碗摔在地上。
“你說啥?她做了這樣的醜事,你還要留著她?”田根發一下子提高了聲音,似乎完全忘了他剛剛還製止田王氏大吼。
田大強的目光終於看向了田根發,眼神裏滿是無法掩飾的痛楚和失望。
“爹,娘,梅花是我閨女,她被人家打得差點兒沒命,難道這時候我還能不要她嗎?這不是把她往絕路上逼嗎?”
“我不管!”田王氏見田根發喊上了,立馬大聲叫道,“她這麼不知羞恥,哪能讓她留在家裏丟人!?留她一命就算是對得起她了!咱老田家不能留這樣的賤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