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務員來加水，熱水衝進茶杯，茶針在杯子裏起落升降，像是一陣涼風吹進安靜的樹林，樹枝搖晃，紛擾混亂。
蕭雲峰望著茶杯，麵色安靜。多年的商場曆練讓他可以很自然地隱藏起自己內心的所有波瀾，可是，這一次，他隱藏的並不好，他握住杯柄的手指在微微顫動。
“林總跟蕭城之間，好像是，隔閡很深？”
蘇清妍小心地問出這一句，看見蕭雲峰握住杯柄的手指動了一下，然後緩緩端起杯子，淺淺抿了一口。他目光沉沉，落在碧色的茶湯裏；聲音涼涼，落入蘇清妍的耳朵裏。
“這不是你應該知道的事情。繼續說，還有沒有其他？”
喝了一口茶，蕭雲峰已經擺脫了那種被人左右著情緒的狀態，他目光炯炯地望著蘇清妍，等待她的下文。
蘇清妍悄悄在心裏沉一沉氣，又說道：“您在一次偶然的機會，在我家見到了天賜哥哥，因為太過相似的眉眼，所以您懷疑他就是您的兒子。
所以，那一次，您以做慈善為名，給秀水村小學所有的學生都抽了血，做了體檢，其實目的就是為了獲得天賜哥哥的血液標本，好去做親子鑒定。
鑒定結果很快出來，楊天賜就是您的親生兒子。您欣喜若狂，當晚就趕到秀水村向我爸爸尋求幫助，希望他能幫忙要回您的孩子。
我爸爸考慮到天賜哥哥已經跟德寶舅舅一家一起生活了九年，彼此感情很深，就建議您和德寶舅舅一起撫養那個孩子。可是，這個提議被您斷然拒絕了。
德寶舅舅也開始防著您，再不敢讓天賜哥哥住在家裏，而是把他遠遠地送去了外村親戚家躲避。
您因此恨上了我爸爸，所以在我爸爸因為您的工廠向秀水河排放汙水而建議您安裝汙水處理設備時，您不僅沒有聽從，反而變本加厲把沒有經過任何處理的汙水全部都排進秀水河，所以才有了後來的《論蕭氏千載罪》的萬言書。
至此，您跟我爸爸徹底鬧翻，再沒有任何情麵上的顧忌。打聽到天賜哥哥已經回家的消息後，您帶人直接去德寶舅舅家把他給搶走了。
德寶舅舅被您帶去的人打傷，德寶妗子在阻攔您的車子帶走她的孩子時，被您開車撞死……”
這些事情，小時候的蘇清妍並不知道，聽楊牡丹說起時，她才知道，德寶舅舅死得悲壯。
兒子丟了，妻子死了，到處上訪無果的楊德寶，提著中間人送來的10萬人民幣，登上了他家新建不久的三層小樓，站在樓頂上把那些錢一把一把地撒下來，邊撒邊喊，“蘇牧遠，你引狼入室，狼叼走了我的孩子，咬死了我媳婦兒。這些錢，就都送給你吧！這些臭錢都是蕭雲峰蕭大老板給的，買了我兒子和我媳婦兒的命啊……”
一箱子錢撒完，德寶舅舅就頭朝下從樓上跳了下來，當場斃命。
一地的血染紅了滿地的鈔票……
蘇牧遠給楊德寶入殮時，試了幾次，都無法將他的眼睛合上。
楊德寶就這樣離開了，帶著對楊天賜的愛和牽掛，帶著對蕭雲峰的恨，以及對蘇牧遠的怨……
蘇清妍眼圈發紅，聲音哽咽，不能再說下去。父母的教誨，讓她從小信仰“善惡有報”，可是，這個道理，在蕭雲峰這裏失效。
蕭雲峰雙手握住茶杯，已經生出點點老年斑的手背，骨關節突出而蒼白。
他的下眼瞼微微有些鬆弛，此時又是目光低垂的，從蘇清妍的位置望過去，竟是老態畢現，儼然已經是一位龍鍾老人。
蕭雲峰緩緩開口，聲音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你說的這些，多數都是對的，關鍵的部分卻錯了。楊德寶的妻子，不是我撞死的。當時，她躺在我的車前擋住我的去路。我急速倒車，想從小路離開，那個女人站起來，哭著追過來，被後麵駛來的大貨車當場撞死。來處理事故的交警應該都是有記錄的，你們怎麼會認為是我撞死了她？”
蘇清妍說：“我去過清城交警隊，隻可惜，時間太久，當年的案宗已經找不到了。現在能證明您清白的唯一證人就是那位貨車司機，可惜我目前還沒有找到。”
蕭雲峰突然抬頭看她，有些不敢相信地問：“你不是應該跟秀水村的那些人一樣應該一廂情願地相信就是我撞死了那個女人？你怎麼還會去為了真相而去交警隊？”
蘇清妍說：“我不是為了您，而是為了蕭城……”
說到蕭城，蘇清妍鼻子一酸，幾乎落下淚來，“如果能證明您並不是撞死德寶妗子的凶手，當蕭城記憶恢複時，您和他之間，也許並不會那麼地難以挽回……”
蕭雲峰突然緊張，“所以，你是想幫助蕭城恢複記憶？”
蘇清妍點點頭，“這麼多年，他一個人，尋找得很辛苦，我不想看著他再那樣孤單地、渾身是傷地尋找下去，並且，我也不想為了幫您隱瞞這些事，而放棄我們的感情……”
“放肆！”
茶杯被重重墩在桌子上，蕭雲峰額前的幾根銀發都在微微顫抖。
“你這是在跟我聊言情嗎？你以為愛情可以勝過一切嗎？你知道這世上有多少比你所謂的愛情要重要得多的事情？你怎麼可以這樣自私？”
蕭雲峰還沒說完，蘇清妍突然就站了起來，聲音顫抖地質問，“蕭伯伯！20年前，您親手毀掉了一個好端端的家庭，20年後，您為了維護您在蕭城心目中那虛偽的父親形象，眼睜睜地看著他為了失掉的那段記憶痛苦不堪，甚至還百般阻撓他尋回那段記憶。我和你，到底是誰比誰更自私呢？”
蕭雲峰沒有想到，一貫看似柔弱的蘇清妍，竟然會有這般的爆發力，一時竟有些吃驚。
服務員輕輕敲門，在外麵詢問是否有事情需要幫助，蕭雲峰語氣平靜地說：“沒事。”
蘇清妍坐下來，平複一下情緒，繼續說道：“這些事情，即便我不告訴蕭城，他也會很快就能記起來的。隱瞞並不是解決矛盾的最好方法，所以，我建議您在蕭城恢複記憶前，好好想一想，是坦誠地向他說明過去的一切，還是繼續隱瞞下去。我會等您的消息！”
蘇清妍起身要走，蕭雲峰卻突然叫住她，“在那位大貨司機找到之前，請你暫時不要把那些事情告訴蕭城。”
蘇清妍點點頭，“我知道。”
她邁步要走，猶豫了一下，還是又轉過身來，對蕭雲峰說：“蕭伯伯，二十天前，林語琴林總找過我，對我說希望我陪在蕭城身邊。這跟您當時的想法是完全相反的，我想，您應該知道是怎麼回事。我走了，蕭伯伯再見！”
蘇清妍走了，那杯君山銀毫俱已沉到杯底。蕭雲峰看著那杯茶，久久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