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書》有雲:“春分後十五日,鬥指丁,為清明,時萬物皆潔齊而清明,蓋時當氣清景明,萬物皆顯,因此得名。”
記得那年,爸爸還在,張陽也在,清明的天氣,她站在秀水河邊折柳枝,他騎著自行車從遠處而來。車籃裏是一把蒲公英,插在一隻牛奶玻璃瓶裏,瓶子裏的水已經撒了大半。他把那瓶花遞給她,這時,遠處麥田裏正在拔麥蒿的蘇爸爸突然直起腰向這邊望過來。他像個害羞的大男孩,騎上自行車就跑了,竟然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跟她說。
多年以後,她一直在想,他當時欲言又止,到底想跟她說什麼呢?那時候覺得以後的日子很長很長,有一些疑問沒必要一下子都問完。誰知道一轉身,就再沒有提問的機會了。
後來,爸爸去世,張陽離開,清明節對於蘇清妍來說,就再不是出外踏青,高放紙鳶的清明天氣了。
清明節三天假期,蘇清妍陪楊牡丹去給蘇牧遠上墳。野外柳色清新,蒲公英遍地,一切都像罩在幹淨的玻璃罩子裏,新鮮的有些晃眼。
好天氣不會無故渲染悲傷的氣氛,楊牡丹又幾乎每周都來墓前陪陪蘇牧遠,所以,今天她蹲身在蘇牧遠墳前燒紙錢,沒有太多觸景生情的悲戚,絮絮叨叨的都是些家常事,蘇清妍的婚事當然還是眾事之首。
“高不成低不就的,都二十五了……”
“媽,我二十四周歲生日還沒過呢!”蘇清妍提醒楊牡丹。
“過年吃了餃子就長一歲,你今年可不是25歲了嗎?老大不小了,不務個正業,你看你大舅家二花,二胎都會走路了……”
留楊牡丹自己在那裏絮叨,她轉到墓碑後想看看墳堆有否坍塌需不需要培培土。突然就看見墓碑旁那一束幹萎了的花束,花的顏色已經褪去,但還可以辨得出是一束劍蘭。蘇牧遠最喜歡的就是蘭花。
“媽媽,你從哪裏買的花?”
“什麼花?我沒買花啊!”
蘇清妍撿起那束花仔細看著,花束裏落下一張小小的字卡,空白的,右角下印著花店的logo,是A市的一家花店。
“A市?爸爸A市有認識的人嗎?”
蘇清妍心中疑惑,楊牡丹也說不出花束的由來。
“你爸爸朋友多,說不準是哪位老朋友來看他了,費那腦筋?倒是你,今兒下午在你秀姨家的相親必須得去啊!”
蘇清妍腦袋又大了。真是親媽呀,隨時隨地把她的事放在心上!
下午,蘇清妍再一次趁楊牡丹不注意臨陣脫逃。
從清城回到A市,天色已晚。文茹不在,心中鬱鬱無處排解,換上運動鞋去夜跑。她不是體育運動愛好者,夜跑隻是偶爾興之所至,並沒有形成習慣。今天也一樣,她就是想跑跑步。從清城回來時乘車路過一中門口,高中時被張陽盯著跑完八百米,那種大腦空白、將要死掉的感覺,突然就湧進腦海。
蘇清妍跟文茹不同,遇到煩心的事情,文茹幾瓶酒下肚,吐個稀裏嘩啦,第二天醒來就隻剩下胃疼,心已經好了。或者趁著腦子發熱跑去商場,拿下心儀已久的一隻包包,回到家翻翻錢包,就隻剩下肝疼,心也就好了。她從來沒有文茹那樣灑脫,所以,從來不缺拖泥帶水的傷感。
錦湖公園裏,憋著一口跑死自己的氣,接連超越了幾位跑友。當她又超越了一位,準備繼續向前時,卻突然感到有那麼一絲不對勁兒,身體一僵,腳步就停在了原地。
身後的人快速跑過,好像並沒有發現她。
望著那個穿過昏黃路燈光,陷進黑暗裏的背影,感覺自己是在做夢。
幾秒鍾的猶豫後,她轉身向反方向跑去,一邊跑,一邊想:到今天,能做到這樣擦肩而過,互不理睬不是很好嗎?不然還要怎樣?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嗎?她好笑地撇撇嘴,眼角竟有些濕。
她忘記了,錦湖公園的跑步路線是一個圓,繞著錦湖的一個不太規則的圓。這樣背道而馳,反而會更快相見。
果然,煙雨樓前,遠遠跑過來的那個人,就是蕭城。她立刻撇開大路,跑進了那條花木扶疏的小徑。
跑出暗影重重的小徑,實在堅持不住,坐在一張椅子上呼吸。
頭頂有一盞路燈,灑下黃色的光,腳下地磚上那一塊一塊的菱形格看得很清楚。一隻黑色的小爬蟲懵懵懂懂地拖著一片比自己大幾倍的樹葉,在格子上爬。一格又一格,爬到體力不支,跌了一跤,爬起來還不忘找它的葉子。
蘇清妍想笑它,唇角一扯,卻分明是一個苦笑。
“以後不要跑小路,太暗了,不安全。”
頭頂上方,是他清冷的聲音傳過來。蘇清妍抬起頭,看見他低著頭,臉背著光。她看不清他,他卻把她臉上的落寞盡收進眼底。
蘇清妍連忙站起,“謝謝蕭總提醒!”
“我怎麼感覺你在躲我?”蕭城看著她問。
這是哪裏來的疑問,剛才明明是他從她身邊擦肩而過好不好?
“不好意思,我剛才沒看見您!”
蕭城微微一笑,是不介意的一個表情。他在她身邊坐下來,她則條件反射般往旁邊挪了挪。她的小動作沒能逃過他的眼,還說沒躲她,這小動作這麼明顯!
“怎麼樣,新工作還適應吧?”
“嗯嗯,適應!”
“蕭總,原來你在這裏啊?讓我好找!”
一個急速跑過來的女孩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蕭城站起身來,迎了上去。
邢思思穿了一身亮顏色的修身運動裝,在黃色路燈光下辨不出是玫紅還是深橘,頭發束起來了,整個人性感又青春。她跑得氣喘籲籲,一看見蕭城就貼上來撒嬌地拉住了他的胳膊,彎著腰喘氣。
這次感到尷尬的是蘇清妍了,她笑一下,說:“哦,蕭總,你們繼續跑步吧,我該回家了!”
說完,她就向小徑外麵跑去,一邊跑一邊記起那一年在操場上,高二女生蘇清妍終於衝到了終點,她彎腰喘著氣,雖然感覺腿軟得隨時可能跌倒,卻始終沒有勇氣拉住他的手……
“不行了,不行了,要死了……”
張陽看著秒表,衝她吼,“怎麼搞得?比上次還慢……”
那時候咬牙向前,是因為知道終點有他,再累也願意堅持。現在知道他不在終點,還要咬牙堅持,是要證明給自己看嗎:看,沒有他,你依然可以堅強地跑完三圈。
跑出公園,路邊有人在燒紙錢,為逝去的親友寄托哀思。燃起的黃色火光像一朵巨大的花朵,被柔軟的夜風揉來捏去,漸漸凋謝飄零,最後變成一片片黑色的蝴蝶被夜風掃進黑暗的角落裏。
她隱約聽見身後有人在叫她,她沒有回頭,這樣的夜裏最容易招惹暗鬼。她知道自己的心足夠黯淡,拒不掉那攝人心魄的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