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公子一頓,沒有拒絕。
他靜靜地在唐國公的注視之下喝了薑湯,又沉默著拿起了一旁的白粥,慢慢地喝了。
雲舒見他還願意吃東西,越發地放心起來。
世家公子突逢巨變,一蹶不振的太多了。
就這樣一敗塗地,抑鬱而死的也不是沒有。
可是見沈公子雖然受到巨大的打擊的樣子,如今家破人亡,可是還能吃東西,顯然沒有存了死誌,雲舒倒是對沈公子刮目相看。
沈公子這樣的少年一看就是家中和睦,顯貴長大,從來沒有半分憂愁地被寵愛長大,如果遇到了這樣的父母亡故,家中被抄家,自己也被黥麵之刑,有的心眼兒轉不過來的,太多太多就此失去一些然後自己也沒法活在這個世界上死去。她覺得沈公子雖然看起來單薄文弱,不過卻到底出身武將世家還有幾分堅毅的勇氣,就越發小心地給沈公子擦了臉,遲疑了一下,看了看沈公子身上的那帶著血汙的衣裳。
其實她也覺得幸虧是在冬天。
天氣寒冷,沈公子額頭上的傷疤並沒有化膿,此刻血跡沒了,雖然還有些血肉模糊,可是卻並沒有更多的麻煩。
這身上的衣裳可怎麼辦呢?
雲舒知道應該是自己來幫沈公子換衣裳,隻是遲疑了一下,又覺得是不是得先問問唐國公。
“多謝……伯父。”此刻沈公子已經無聲無息地吃完了粥有了力氣,雖然看起來還有些痛苦,卻艱難地撐起了手臂,對唐國公道謝,低聲說道,“多謝伯父的救命之恩。”他能說出這樣的話,顯然是不想死的了。唐三爺都跟著鬆了一口氣,眼底多了幾分溫煦,見唐國公沒有吭聲,便對沈公子溫和地說道,“唐家與沈家是姻親,這時候自然是應該護著你的。你也別多想,既然到了咱們這裏,就跟在自己家中沒有分別。”
“萬萬不可。”沈公子聲音多了幾分沙啞,少年清冽的聲線之中摻雜了更多的堅韌,低聲說道,“沈家已經如此,如果大大咧咧地護著侄兒,隻怕陛下遷怒。如今我已經入了奴籍,能保住一條性命已經是伯父對我的庇護。日後我就給國公府做一個小廝,不叫國公府因我生出事端就夠了。”他顯然是個很懂事的少年,並沒有哭著央求唐國公的維護,也並沒有央求唐國公為沈家出言維護,反而努力笑了笑,對唐國公低聲說道,“伯父對沈家的恩情,隻怕沈家這輩子是難以報答。侄兒隻求伯父不要再理會沈家之事。”
他靜靜地用一雙眼睛看著唐國公,難掩臉上悲涼。
“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陛下既然厭棄沈家,沈家自然就是有罪的。”
他看得分明。
雲舒聽著這少年的話,不由眼圈一紅。
她也知道皇帝將沈家治罪,沈家就不可能逃脫。
可是她就想著,沈大將軍的忠心倒是其次,可是皇帝卻辜負了沈貴妃的一片真心。
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可是又何必用欺騙一個女人的手段來做這樣的事呢?
“你父母與貴妃的屍身,我已經命人安葬。等你痊愈之後帶你過去看看。”唐國公看著突然笑了一下,之後就對落下眼淚的清秀少年緩緩地說道,“至於你……在國公府裏好生服侍,不要再橫生枝節。”他的臉色淡淡的,站起身來冷淡地說道,“我並沒有為沈家出言的意思。沈家已經敗落,我還有一大家子要庇護。”唐國公不可能為了沈家肝腦塗地,頂著皇帝護著沈家,反而葬送自己的家族。
唐國公府這樣的世家,依附唐國公生活的不知多少。
如果唐國公敗落,那死的人不比沈家少。
唐國公為什麼要為了沈家反而葬送自己的家人?
這是沒有道理的事。
他這樣說,沈公子鬆了一口氣,雲舒都鬆了一口氣。
她是國公府裏的丫鬟,後半輩子的平安安穩都在唐國公的羽翼之下,唐國公隻要沒失心瘋跟皇帝作對,那雲舒的日子也能過得安穩太平。
至於其他人家,沈家固然可憐,可是這世上可憐的人家,被皇帝厭棄的忠臣之家還少了不成?
她願意服侍沈公子,可是卻也不希望沈家的事波及到唐國公府來。
“你去找找你四弟要兩件衣裳。”唐三爺見沈公子身上的衣裳不幹淨,就對一旁垂著臉不吭聲的唐二公子溫和地說道,“順便問問二嫂,你四弟用下的藥材還有沒有,都包過來些。”他雖然叫合鄉郡主之前已經往院子裏拿了不少的東西,可是因為自己沒有少年人的衣裳,因此也就忘了,沈公子的身材單薄,唐二公子高大些,他的衣裳不合適。倒是唐四公子,雖然年紀小,不過卻生了一副高挑的身材,和沈公子的身材相差不大。
“父親,三叔,我……”唐二公子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口,頓了頓腳,臉色陰沉地出去了。
雲舒一向都知道唐二公子是個見不得人間肮髒的性子,隻怕是叫沈家的慘烈給在心裏生出煩悶了。
她也不管,見沈公子安靜,急忙拿一旁的熱水給沈公子擦幹淨了手腳,看見他乖乖地,順從地由著自己,還見自己忙活的時候主動動動身體,不免心裏一軟。
她又給沈公子把頭上的傷疤上的血汙泥沙都給擦幹淨,露出新鮮的傷口。
“我去拿些傷藥來。”唐三爺起身說道。
雲舒真是對唐三爺刮目相看了。
她從前都不知道,唐三爺竟然還擅長藥理,還會診脈。
“去後頭通知老大媳婦。”唐國公對雲舒吩咐。
他顯然是有話要和沈公子說的,因此雲舒也不敢在房中耽擱,徑直出去去了唐國公世子的院子。此刻唐國公世子的房裏,世子夫人正嘴角慘白地喝著一碗雞湯,一旁唐國公夫人和唐國公世子都在,十分關切。見雲舒進了門,唐國公夫人一愣,頓時了然幾分,急忙問道,“是你們國公爺回來了?”她這樣一問,世子夫人也顧不得自己了,急忙期盼地看向雲舒,雲舒不敢耽擱,點頭說道,“沈公子已經到家了。”
世子夫人年輕蒼白的臉上頓時滿是淚水。
“母親。多謝,多謝母親和父親對沈家的庇護。”她本以為弟弟也要死在宮裏了,卻沒有想到天無絕人之路,弟弟還能保住一條性命。就算此刻傷心於沈大將軍夫妻與沈貴妃的死去,可是人活著還得為活人想得更多一些,世子夫人知道弟弟沒事,頓時一口氣就散了下來,哽咽地說道,“父親母親對沈家的大恩大德,我這輩子還不完,下輩子結草銜環也要報答唐家。”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你是唐家的媳婦兒,唐家自然是要護著你們姐弟。什麼大恩大德,這話豈不是見外了嗎?”唐國公夫人溫和地說道。
見世子夫人掙紮著要起來,唐國公夫人急忙對兒子說道,“你陪你媳婦兒一塊兒過去。”
“是。”唐國公世子小心地扶著妻子,對雲舒問道,“瑾瑜可還好?”沈公子名為瑾瑜,因此唐國公世子這樣開口問。
雲舒想到沈公子似乎沒有頹廢的樣子,點頭,對也不安地看著自己的世子夫人說道,“沈公子剛剛用了一碗參湯,又喝了薑湯還有白粥,正和國公爺說話。”這人能吃東西,自然也叫人明白他的狀態,世子夫人頓時越發放鬆起來,臉上似哭非哭,卻也多了幾分光彩說道,“那就好。”她又想到死去的父母與姑母,心如刀割,然而卻唯恐露出傷痛叫丈夫跟著擔心,忙壓住了心裏的悲痛對雲舒說道,“父親是叫你服侍瑾瑜嗎?”
“是。”
“小雲是個穩當的性子,你不必擔心。”唐國公夫人溫和地說道。
“兒媳知道。”世子夫人忙說道,“母親,我能照顧瑾瑜幾日嗎?”
唐國公夫人迎著兒媳期待的眼神,猶豫了一下,點頭說道,“你是他的姐姐,照顧他是天經地義的事。”她也知道唐國公不大願意叫人看見自家格外緊張沈公子,大張旗鼓的樣子。不然也不會隻把雲舒一個小丫鬟給派過去。不過姐弟之情乃是天倫,世子夫人既然嫁入唐家,如果對弟弟不聞不問,傳出去又格外涼薄壞了名聲。反正這弟弟病倒,姐姐去照顧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因此她沒有阻攔。
隻是宮裏隻怕是要不痛快了。
唐國公夫人心裏歎息了一聲。
“母親放心。我就是看顧他幾日。等他好了,我就……”
“這是什麼話。你是做姐姐的,日日照看他也是應該的。不要有什麼顧慮。”唐國公夫人安慰說道。
見她眉眼慈愛,世子夫人隻覺得自己十分愧疚。
“我們姐弟連累國公府了。”她哽咽地低聲說道。
她都知道的。
就算婆婆與夫君什麼都沒有說,依舊溫柔體貼,可是她卻知道,自己的存在,隻怕是壞了唐國公世子的前程。
可是他卻沒有一句抱怨,也沒有一句憤懣,待她依舊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