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蠟釺紮透了皮肉,辛姨娘驚呼的聲音極大。
可她,她怎麼還能尖叫出聲?
寧四娘錯愕的看著伸手擋住蠟釺的人,看著突然衝出來的夏珍珍,雙手鮮血的緊緊握著那支蠟釺,淚流滿麵的對她說。
“媳婦,媳婦已經沒有爹,也沒有娘了……您是我唯一的娘了……難道,您還要讓媳婦連您也失去嗎?”
隱忍多時的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寧四娘心疼的抱著夏珍珍流血不止的雙手,淚雨滂沱,“傻孩子,你怎麼這麼傻?這麼傻啊!”
夏珍珍伸手擋下了致命一擊,可身為主母的她,難免從此就要把“治家不力,管教妾室無方,連親生子也保不住”的惡名背在身上了。
這個媳婦,就算再笨再沒用,可她的心地一直是極好的。
寧四娘也從來沒有這一刻,這樣慶幸自己,替兒子娶了個好媳婦。
可將來,這媳婦的名聲可要怎麼辦喲?
婆媳倆抱頭痛哭。
寧芳後怕的顫抖著,和老爹相互攙扶著站了起來。
要是剛剛讓寧四娘紮了進去,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他們都懂寧四娘想犧牲自己,保護全家的決心。可這份犧牲對於他們來說,實在是太沉重,也實在太難以承受了。
寧四娘吃了多少苦,守了多少年的寡才把兒孫養育成人,如今好不容易有點安生日子過了,還要她晚年不得善終嗎?
那他們父女一定會抱憾終生的。
此時,父女倆不約而同看向造成這一切的辛姨娘,心有餘悸之餘,都隻有一個念頭。
這個禍家根源,無論如何,留不得了!
似是察覺到了父女倆的心意,辛姨娘猛地撲到了寧萍跟前。
是的,是她從來沒有親近過,沒有溫柔對待過的寧萍跟前。
“五姐兒,五姐兒你快救救我!快救救我!”
寧芳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麵出現了。
要是一向乖巧懂事的小五妹求她放過辛姨娘,她要怎麼辦?
“你求我,姨娘你求我做什麼?”
寧萍以不合她年紀的冷靜反問,“姨娘你好端端的在這兒,而我娘,剛剛為了救你才傷了手。你不向她道謝,不向她賠罪,卻攔著我,讓我救你?我要救你什麼?我又為什麼要救你?”
辛姨娘說不出話來了。
就算她再自私再無情,可麵對這個從生下來,完全沒有盡過一天母親職責的女兒,她也實在沒有臉麵要求她。
難道她還能說自己才是寧萍的親娘,把她換成夏珍珍是為了給她更好的生活嗎?
這樣的謊話,連她自己都信不過。
而寧萍似是猜到她想說什麼,用那雙酷似她的眼睛,直直看到她的心裏。
“我的娘,她辛辛苦苦撫育我長大。我病了,她照顧我。我難受了,她心疼……今日我所有的一切,皆是我娘花費了無數銀子心血堆砌出來的!姨娘你要怪我絕情也沒法子,可你除了是我姨娘,並沒有為我付出過半點心血,憑什麼要我丟下疼我愛我護了我那麼多年的親娘,來管你一個外人?”
辛姨娘,再也無法開口了。
或許這個女兒骨子裏還是有一點象她。
對自己不好的人,她們都同樣那麼無情。
寧萍狠狠的擦掉臉上的淚,轉頭去找藥箱,給夏珍珍包紮了。
看著小女兒單薄的小身影,再看一眼大女兒,寧懷璧對辛姨娘開了口,“你走吧。”
辛姨娘愕然抬頭,寧懷璧已經從懷裏掏出一封休書。
“這是我在回來的路上,早就寫好的。本念著這些年的情份,猶豫著要不要給你。如今看來,這個家,是無論如何也容不得你了。”
辛姨娘瞪大眼睛。
先是一陣欣喜,又是一陣後怕。
寧家人到底良善,就這樣都沒有追究她的責任。可是要她走的話,她能走到哪裏去?
辛家是再也容不得她的,她又沒錢,還能去哪裏?
“二……”
才想再哭幾聲,求他一個心軟,寧芳已經擋在了父親跟前。
俯身,低語。
“辛姨娘,我要是你,就即刻不說二話,立即收拾東西離開。如果換一個家,哪怕是你辛家,你想想你會落得什麼下場?”
辛姨娘打了一個寒噤。
從前在家,那些無辜被弄死的姨娘妾室還少嗎?
寧芳聲音更低,“出門往東走,我會安排人接應你。這是看在弟妹份上,給你最後一個歸宿。否則,你就出去自生自滅好了。”
辛姨娘低聲問,“你說話算話?”
寧芳直身,蔑視著她,“你也可以不信。”
辛姨娘怎麼可能不信?
她已是無路可走了。
寧芳素來講信用,她說的歸宿,料來不差。
辛姨娘到底不再糾纏,起身回房,收拾了包袱,出門便往東而去。
那裏果然有寧芳安排的人手接應她,又很快把她送去了一個地方。
雖然談不上大富大貴,卻也是窗明幾淨的鄉下財主莊園。
看屋內一應被褥用具齊全,辛姨娘很滿意,吩咐那小丫鬟,“去給我燒個飯,要四個菜一個湯,主食不要米飯,蒸兩碟素餑餑就好,再把這裏的管事叫來,我有話說。”
她以為,寧芳所說的歸宿,就是把這個莊園送她了。
可小丫鬟睜大眼睛,看了她半天,嘀咕道,“怪道說是個腦子有毛病的,真是病得不輕。”
辛姨娘皺眉,“你說什麼?”
小丫鬟笑嘻嘻,就跟看傻子似的,“夫人,咱家已經敗落,沒有錢了。您想吃什麼,做什麼都得自己動手。我還有活,走了哈。”
然後不顧辛姨娘的疾言厲色,小丫鬟吱溜跑了。
留下辛姨娘再麵對著這空空蕩蕩的大莊園,才覺出幾分害怕起來。
“有人嗎?有人嗎?”
自然是有的。
隻是不許辛姨娘出去,把她獨自困在這所莊園後院裏。
想喝水,有甜甜的水井,不過得自己打來自己燒。
想吃飯,穀倉裏有滿缸滿壇帶殼的稻米,帶殼的麥子,但都得自己磨來自己做。
菜,要自己種。
雞鴨魚肉,也有小雞仔小鴨仔,小魚仔小豬,但全都得自己養。
想穿新衣裳,織布機就在屋裏。
而這些,就是寧芳給辛姨娘的歸宿。
看在一雙弟妹的份上,寧芳不會弄死辛姨娘,但想想她曾經做過的那些惡事,也絕不可能讓她好過。
這要感謝管奉,是她收表姑娘做幹女兒的事,給了寧芳啟發。她會給辛姨娘一份衣食無憂的保障,但一切都得靠她自己的勞作換得。
這對於辛姨娘來說,真是比死還可怕的折磨。
但她依舊是舍不得死的。
對她這麼一個為了自己的利益,連親生兒女都能毒害的女人來說,再沒有什麼事是比她自己的命更珍貴的。
所以,在她苦苦哀求過,又破口大罵過,甚至尋死覓活,鬧過絕食後,到底還是乖乖的進了廚房,燒火劈柴,洗衣煮飯,過起自己養活自己的生活。
當若幹年後,寧萍出嫁,寧芳著人去知會她一聲時,辛姨娘已經從一個纖纖弱質,十指不沾陽春水,沒事還愛吟風弄月的嬌貴姨娘,成了一個粗手大腳,腰身粗壯,笨頭笨腦的鄉下大嬸。
成天從一睜眼就要為一日三餐忙碌,她哪裏還有心思去作什麼幺蛾子?
而到死,寧芳都沒再讓她踏出這莊園半步。
而寧家,也沒有任何人問過她的下落。
寧懷璧對於她,亦是失望之極。
“順哥兒還生死未卜呢,她就這麼走了。一件東西,一句話也沒留下。這樣的親娘,沒了也好。”
以後,寧家上下,再無人提起辛姨娘。
好似她從來不曾來過。
到後來寧懷璧再回老家,重修族譜時,便把辛姨娘的名字抹去,把安哥兒正式記到妻子名下,就越發沒人記得起她了。
而寧萍和安哥兒,便成了寧芳後世記憶裏,那對著名的,男女皆成材的雙生子,龍鳳胎。
有時候寧芳想想,都覺得程嶽比她更象是後世來的,否則他怎麼能那麼聰明的想到,用這樣的辦法解決弟妹如此尷尬的身份問題?
可這樣的問題,她是再不敢拿去問程嶽的。
甚至被程嶽責怪“婦人之仁”,也不敢頂嘴。
雖然困守辛姨娘的莊園,是程家的心腹之所,但是留著這麼個禍害,總歸是個麻煩。就算不想沾上人命,起碼也要灌上啞藥,打斷雙手,讓她不能說話,不能寫字才好。
但程嶽也就這麼一說,並沒有強求寧芳去做。
因為他實在是喜歡極了他的小王妃,和嶽家的這份厚道善良。
隻要想起寧芳要救治並無血緣關係的小弟時,那樣肯豁出一切的決絕,程嶽隻覺連骨子裏都泛起暖意。
這世上有辛姨娘那麼惡毒的人,也就有寧芳這樣善良的人。
愛惜自己的親人,又是非分明,實在是難得的好姑娘。他何其有幸,能娶之為妻?
就連程峰聽說後,也很感慨,“快意恩仇並不難,難的是以直報怨。弟妹一家,皆有君子之風啊!”
程嶽深以為然。
真君子,從不是軟包子。
寧家人善良,卻也沒那麼高尚。他們全家都有個護短的性子,都極不願意自己重視的親人受到半點傷害。
所以寧四娘為了兒孫,拚死都想跟辛姨娘同歸於盡。
夏珍珍就算恨毒了辛姨娘,還要在婆婆跟前,救下她。
寧芳豁出臉麵不要,也要替娘,替安哥兒正了名份,討還公道。
而寧懷璧,他那個善良得有些迂腐的嶽父,寧懷璧如今打算辭官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