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珍珍把寧萍的畫拿給丈夫看,寧懷璧也讚,“原先看萍兒畫得有些意思,也隻是女子中的佼佼者,但如今看來,她還當真有些意境。隻這先生,他們本地多少年都說在京城不好找,讓咱們上哪兒找去?”
夏珍珍道,“我心中倒有個主意,隻一直不敢提。主要是怕麻煩了人家,也怕萍兒沒這個天份,浪費了人家時間。如今既然你們都說好,我倒想試著提一提了。”
寧懷璧怔了怔,忽地眼前一亮,“你幹姐姐!”
夏珍珍道,“怎麼這也被你猜中?不過這事,我真想好久了。”
寧懷璧再看看手中的畫,“要不下回她家再來人,你就把這畫送去試試。”
夏珍珍點頭,“好在萍兒還小,再學一兩年去說也使得。”
夫妻二人說的,正是當年在夏珍珍帶南湘兒返回南昌奔喪途中,義結金蘭的那位管奉。
當日管奉不好透露太多消息,除了自己姓名,隻說夫家姓王。
但後來寧懷璧琢磨著,這位管家姐姐應該出身於武昌府的管家。
那戶人家可是大大的有名,至今家中掛著一塊大梁開國先祖,親筆提寫的“惟楚有才”牌匾,乃是大梁朝頂尖的幾個書香門第之一,可比金陵寧家的曆史底蘊長得多。
而她夫家姓王,那定也不是尋常人家,如果猜得不錯,應該與謝家齊名的王謝世家裏的那個王家,隻不知是哪一支。這點從管奉每年送禮的低調精致,和始終不肯透露地址來看,寧懷璧都估計絕不會是普通人。
所以也就不去刻意打聽了,好把妻子的這份交情維持在最單純的境地。
否則若有了利益瓜葛,人心就複雜了。有時當事雙方不一定這麼想,可難保旁人會怎麼想。但若是為了女兒的學業,倒可以求上一求。想必以管奉那個好為人師的性子,是不會拒絕的。況且也算是風雅之事,一般人也不會怪罪。
夫妻倆此事議定,夏珍珍便說起挑選丫鬟入宮之事。
“……既喜鵲有自己心思了,便讓畫眉去吧。百靈賬算得好,還是先留下吧。”
寧懷璧一聽便道,“此事你不必煩惱,三表舅說他已經安排好人了。從前是怕芳兒剛進宮,皇上忌諱,如今倒是無妨。”
夏珍珍道,“那是誰?”
寧懷璧道,“是借我們那小院裏打掃的一個粗使丫頭。沒想到吧?芳兒剛入宮,他就想著怕以後要換人,先把人安排過來了。既識文斷字,手上也有功夫。如今你再從那裏挑,便不顯山不露水的,說起來也有理由了。”
夏珍珍歎道,“難為三表舅,竟是為芳兒這樣用心。以後真該叫她好生孝敬三舅公,報答人家才是。”
寧懷璧道,“誰說不是呢?”
夫妻二人說完,便帶著孩子們過去吃飯了。飯後回了小院,便把程嶽暗中安置的丫頭點了,收拾行李送進宮去。
下人們覺得挺意外,都以為會是喜鵲那三個貼身大丫頭之一,怎麼竟換了個粗使丫鬟?
不過夏珍珍解釋得也很有道理,“小姐的貼身丫鬟都是做精細活的,去到宮裏卻是要能做些粗笨活的。且那丫頭是在京城裏長大,各處都熟,也不會不適應。”
下人們聽了,便不再多想。
唯有喜鵲深覺後悔,早知如此,她也該在夏珍珍麵前痛快表個決心。如今鬧成這樣,也不知主子會怎麼想她。有心想去解釋吧,又不好開口。但若不說,始終心虛。想來想去,她便去找畫眉了,想央著畫眉給說說好話。
可畫眉卻道,“你想多了。二奶奶一向寬厚,且是個直腸子。她若不高興,必會罰你,如今不罰你,便是無事。”
喜鵲想想也對,便不再糾結了。
隻百靈覺得事情不會這麼簡單,悄悄問畫眉,“二奶奶再怎麼直腸子,二姐兒也是她的心頭肉。哪有當娘的,願意眼睜睜看著底下奴才不盡心,卻也輕輕帶過的?”
畫眉歎道,“連你都能想到的事情,她怎麼就想不到?無非是都存著僥幸心理,不願意麵對罷了。否則哪裏還會來求我,她自己去不更心誠些?算了吧,她自己不肯明白,咱們點破又有什麼意思?終歸人家還是家生子,咱倆卻是無依無靠,隻能一門心思指望主子了。”
百靈咬了咬唇,到底把話咽了回去。
其實她知道,畫眉原本對趙豐年是有那麼一點意思的。不過礙於禮法,不敢造次。
但喜鵲就不一樣,因著她家兄嫂如今給打發到下溪村管事,跟趙豐年一家熟識起來,她也就開始跟人套起近乎。
再說趙豐年這幾年曆練得開了,越發有管事風範,行事說話大方和氣,也實在很招這些小丫頭喜歡。
喜鵲想近水樓台先得月,也情有可原。可她這回的表現,必定會傷了主子的心。往後的情份,可就難說了。
踐行過後,離別的日子很快便到了。
西征軍出行的那天,起了好大的風。
宮中禦湖邊的垂柳,被刮得好似要折斷了一般。寧芳路過的時候,聽到有掃地的小宮女說恐非吉兆,頓時惱了。
“什麼兆不兆的,你們這小小年紀懂什麼?就敢這樣胡言亂語,是想讓我報給姑姑們,治你們的罪麼?”
小宮女驚得立即賠罪,可寧芳到底沒心情跟她們計較,揮手讓她們去了,自己折了一根柳枝插在地上,默默祝禱。
柳,通留。
自古便有折柳贈離人,祝其平安返回之意。
今天是程嶽帶軍出征的日子,寧芳身在深宮,沒辦法相送,隻能用這種方式,聊表心意。
因此,她便沒有看到,在皇上祭祀完天地,親自敬酒送大軍出征時,也不知哪來一股邪風,竟是把俞誌國麵前的酒杯給吹倒了!
群臣大驚。
俞誌國乃是三軍主將,他的酒都灑了,這還能是什麼好兆頭?
好在監軍程嶽反應極快,頓時把他麵前的那杯酒,沉穩的潑向了天空。
“紫氣東來,佑我大梁!俞將軍此杯敬了地,本監軍此杯就敬奉蒼天。剩下一杯,還請皇上敬三萬出征將士。殺敵凱旋,收我河山!”
“好!”永泰帝也是老大鬆了口氣,不管他喜不喜歡程嶽,這會子都得謝他的機變,“三軍將士們,願你們英勇無畏,奮勇殺敵,替死去的將士們報仇,為我大梁百姓掙一個朗朗乾坤,朕在京城等著,給你們慶功!”
等他滿飲杯中酒,底下三軍將士們齊聲振臂高呼。
“紫氣東來,佑我大梁!收複國土,殺敵建功!”
一遍遍的口號和著風聲,在京城上空回蕩,雄渾壯烈,氣象萬千。那狂亂的東風,似乎也成了將士們的幫手,推著他們的呐喊,直擊蒼天。
永泰帝聽得心潮澎湃,再也不覺得這東風是什麼不好的兆頭,反而覺得是他受命於天,所以喚來東風助威。
俞誌國剛剛沒抓住機會表現,這會子倒是想上前溜須拍馬了。才往前踏了一步,誰知今日老天似乎就是跟他過不去。
他一腳踏出,那原本陰沉沉的天竟是拔雲散霧,被大風吹開了一線。萬丈金光自天而落,恰恰落在了監軍程嶽及其身後的三軍將士身上。給眾人鎧甲鍍上了一層金光,看著無比神聖而莊嚴。
尤其程嶽氣度華美,瞧著簡直猶如天上神仙,連永泰帝都自愧不如。
俞誌國愣在那裏,金光為什麼不照他?
可就差那麼一步,他竟是怕觸怒天威般,沒有勇氣再踏回去。
永泰帝也意識到了,金光為什麼不照他?他是皇上,一國之君的皇上!
底下的群臣,還有三軍將士都集體怔在了那裏,連大氣也不敢出。
這,這是什麼情況?
在這莫名有些詭異的靜默裏,還是程嶽,反應奇快的拔出長劍,指天大喝。
“天佑三軍,大梁必勝!”
三軍隨著他的動作,集體舉劍向天,長槍頓地,瞬間爆發出更加熱烈而興奮的歡呼聲。
“天佑三軍,大梁必勝!天佑三軍,大梁必勝!”
這一幕,直到很多年後,到一些人垂垂老矣,老到連自己名字都不記得時,卻依舊鮮活的記在腦海裏。
一個當年的小兵,在牙都掉光了時,還清楚的記得。
“你們不知道,那金光照在我們身上,襯得我們就跟天兵天將似的。旁邊那些大官兒,從來都不拿正眼看我們這些小兵的,那會子眼神都發直!那時候,就見監軍大人拔出寶劍,指著天說‘天佑三軍,大梁必勝’,底下的兄弟們呀,一下子全都瘋了!全都拔了劍,跟著監軍大人一起喊,喊得嗓子啞了都不知道。不過那時啊,我就知道,我一定能活著回來!因為老天爺吃了監軍大人敬的酒,所以用金光顯了靈唄。隻要我好好聽監軍大人的話,照著他說的做,老天爺肯定會照應著我的。嘿嘿,所以這會子我還能坐在這裏,跟你們講故事。”
鄉裏的孩子問,“那位監軍大人呢?”
老兵嘿嘿一笑,“他的故事呀,那可就長了……哎,他叫什麼來著?我怎麼想不起來了?”
而此刻,被小兵滿心敬仰的監軍大人,留下一段傳奇,率領大軍出征了。
雖然主將還是俞誌國,但所有人主心骨都毫無疑問成了程嶽。
這也許有些不公平,但這世上哪有絕對的公平?
誰叫俞誌國在那麼關鍵的時候踏出了一步,走出了那段金光,又沒有帶頭振臂高呼,成為三軍的領袖?
人生的路雖然很長,但關鍵時刻,有時候真的隻需要那麼一兩個動作,一兩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