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
寧芳也撲通跪下了,話也脫口而出,“三舅公,三舅公他已經議親……恐怕不能娶慶平公主!”
“哦?”永泰帝輕挑眉梢,拇指又習慣的撫向那枚白玉扳指,“那是哪家淑女?”
靜得一根針落下都能聽得見的大殿裏,時光似乎靜默了一會兒,然後眾人就聽程嶽清清泠泠的說,“還沒有議定。”
此時此刻,他怎麼能說出女方的姓名?那是給人家招禍!
所以永泰帝淡淡笑了,“既沒有議定,便作不得數。寧書女,你太多慮了。”
寧芳還想說什麼,可程嶽也道,“是啊,小丫頭片子,居然操心起大人的事。還不快退回去?”
不能退啊!
寧芳抬起頭,急切的眼神裏滿是焦急。她是真怕,怕三舅公會做出飛蛾撲火的事情。
因為她了解她家的三舅公,在那樣淡然寧靜的表象上,其實有一顆無比剛烈而決絕的心。
更別提程峰程嶺兩位舅公和舅祖母們了,沒有子嗣的他們,其實早就存了死誌的吧?所以他們才會一點也不在乎外人眼光,保護著得罪了皇上的寧家人。
如果皇上真的要這樣威逼他們,便是整個英王府魚死網破,又有什麼值得他們掛念?
可寧芳有。
她不能眼睜睜的看著這些於寧家有恩,保護過她全家的人不得善終。如果非要有人來平息皇上的怒火,為什麼不可以是她來犧牲?
就在寧芳下定某個決心的時候,一早跪下的慶平公主卻開口了。
“皇上,請恕兒臣無法下嫁於人。”
寧芳沒有注意到,她的臉色除了最開始的震驚,已經很快恢複了平靜。甚至,還帶上了幾分篤定與嘲諷。
永泰帝的眼神立即眯了起來,“慶平,你什麼意思?”
慶平公主淡淡道,“兒臣沒有別的意思,隻是無法嫁人而已。”
永泰帝毫不掩飾的慍怒幾乎噴薄而出,“你就是任性,也要有個限度!婚姻之事,自來由父母長輩作主,莫非你是對朕的賜婚不滿?”
“兒臣不敢。兒臣隻想請陛下宣兒臣入內室,聽兒臣稟明一切。”
想拖延?還是想玩一哭二鬧三上吊那些女人把戲?
永泰帝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沒有半分感情的道,“不必!你可以決定,是在這裏給朕一個交待,還是抗旨不遵。”
慶平公主苦笑著垂了眼,“那就沒有辦法了,請恕兒臣失禮!”
然後,當著所有人的麵,慶平公主忽地伸手,一把摘下了她永遠包著的頭巾。
而在頭巾底下,赫然,赫然是一個剃得幹幹淨淨,沒有半根頭發的光頭!
舉座皆驚。
寧芳倒吸一口冷氣,看著依舊風華無雙,卻平添幾分傷感的慶平公主,說不出一個字來。
而程嶽的眸光卻從愕然,漸漸變成一股無法言說的憐惜與悲涼。那是隻有感同身受的人身上,才會流露出來的感情。
而這份悲涼象是會傳染一般,漸漸的擴散開來。先是皇族中人,然後是朝中大臣。
有幾個心軟的,比如九皇孫,還紅了眼圈,而七皇孫,早已悄悄轉過身去。
有些話,慶公主還沒說出口,但他們已能猜出一二。
“請皇上恕罪,兒臣八歲那年,母妃風寒,藥石無效,兒臣曾跪在佛前祈求,若母妃能撐過這一關,兒臣便一生侍奉佛祖。後來母妃果然多活了兩年,兒臣便一直茹素,直到雙十那年削發為尼,直到如今。”
靜默。
死一般的靜默,因為所有人都不知道還可以說什麼。
慶平公主沒有一字抱怨,可所有人都聽出了她短短數語後的悲涼。
二皇子失勢,全家被禁。堂堂皇妃不過是生了場風寒,居然藥石無效?這簡直就是笑話!她們,其實是根本沒有辦法請到大夫,買到藥吧?
所以年幼的慶平公主,隻能跪在佛前,求蒼天的庇護。僥幸,二皇妃活了。但是也隻支撐了兩年,還是撒手人寰。
但那時的慶平公主隻立下誓言說要侍奉佛祖,並沒有出家。證明那時的她,心中還有期望,期望寵愛過她的皇祖父會想起她。
可她一直等啊等,等啊等,虛耗了那麼多美麗的青春年華,直到二十歲,才徹底絕望。
也不知她一個正值妙齡的女孩削去滿頭青絲時,心中是怎樣的蒼涼。
而今皇上終於想起她了,要給她賜婚了,卻是賜給同族流著一樣血脈的親堂叔!這讓慶平公主怎麼想?
“你大膽!”
永泰帝的怒火,有如實質,幾乎當場把慶平公主斬殺,“你這是在怨朕麼?”
“兒臣不敢,兒臣隻是遵守曾經發下的誓言而已。”
“少來狡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竟敢不回稟於朕,便自作主張削去頭發,這就是對朕不敬!而入宮這麼久,也隱瞞不報,這就犯下了欺君大罪!似你這等無君無父的孽障,要了還有何用?”
永泰帝是真的怒了。
哪怕這個孫女用這樣決絕的方式折損了他的顏麵,全是他一手造成的,可他仍舊是有充足的理由把怒火盡數發到她的身上。
因為他是帝王!他是這天下至高無上的帝王!
若有人敢讓他的顏麵受損,就一定是那人的罪過。
死,並不可怕。他從這個孫女的眼睛裏,已經看出來,她並不怕死。那麼他就要給她比死還殘忍的責罰!
她不想嫁,那他就偏偏要讓她嫁!還必須嫁給程嶽,生下無數癡傻的孩子!
當永泰帝冰冷著一顆心,要說出他的責罰時,有侍衛急急闖了進來。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薛東野。
皇上正待大怒,薛東野已經單膝跪地稟報道,“皇上,八百裏軍情加急!”
永泰帝眼神一眯,滿座皆驚。
軍情急報,曆來有明確規定,不可逾越。
而八百裏軍情加急,是最嚴重的一種,那一定是發生動搖國本的大事了,這可是比一個公主出家更為嚴重的事情!
“說!”
“方才來傳信的旗牌官已經暈倒在宮門外,他隻說了一句,‘西胡人攻破了三川口,占領了慶州西北的三個縣,自立為王了!’”
什麼?
這下子朝臣們全都坐不住了,要知道慶州和京城所在的雲州之間,可是隻隔著一道天澗雲河。
雖說千百年來,從沒有胡人能攻破雲河,踏上雲州的土地,但若是讓胡人劃江而治,割地為王,這也實在太打臉了。
尤其慶州還是著名的塞上江南,在慶州中部種植著全大梁最好的小麥及牧草,供應著大梁朝最好的戰馬。如果任由西胡人以慶州西北為根基,再占據了整個慶州,那對大梁朝的威脅可就太大了。
所以反應過來之後,永泰帝暴怒了。直接掀翻了桌子,站了起來。
“難道鎮守三川口的霍西樵已經老得瞎了眼嗎?怎麼這麼大的事情,一點消息都沒報過來?”
一聲歎息悠悠響起,奇異的打斷了永泰帝的暴怒。
朝臣們就見程嶽悠悠站了起來,恭謹而冷淡的行禮道,“回皇上,霍老將軍確實是快瞎了。若臣沒記錯,這幾年間,他已經上書過朝廷四次,稱眼疾越發嚴重,請求致仕。尤其去年秋天,霍老將軍上書朝廷,稱西胡似有異動,請求朝廷拔下糧草軍械,加強軍備。當時朝中還有人用霍老將軍之前的致仕請求拿出來說,‘既都要致仕了,卻要加強軍備,其中深意,臣不敢妄言。’後此事便一直擱置下來。”
永泰帝不言語了。
而謝應台更是縮著脖子裝烏龜。
因為那個嘴上不敢妄言,但實際上暗指霍西樵可能是想借著擴充軍備,最後撈一票的人,正是他。
而程嶽之所以會知道得這麼清楚,不是因為他插手軍務,而是在霍西樵老將軍幾次三番要求致仕時,永泰帝起了疑心,讓他代表都察處去查霍老將軍。
當程嶽查不出任何問題時,永泰帝還罵過他“做事不仔細”,罰了他兩個月的俸祿。
所以這會子程嶽把事情說得明明白白,永泰帝卻不能怪罪於他。
但他還是不高興,被人這樣揭了短。所以賭氣般說了句,“文死諫,武死戰。這會子地都丟了,可見他沒有盡力……”
可他話音才落,那個風塵仆仆,八百裏加急趕回來報信的旗牌兵卻已被太醫救醒,給人攙扶到殿前。恰好聞聽此言,丈八男兒忍不住心酸落淚起來。
“霍老將軍已經戰死沙場了,連帶三川口的四千官兵,盡數殉國!隻餘下少數官兵,護送著當地百姓逃脫……而霍,霍老將軍最後是盲著眼上陣的,死前還斬殺了數十胡人……後來那些西胡人欺他眼盲,故意把霍老將軍連人帶馬驅逐到了泥塘……霍老將軍的兒子霍校尉想去救他,卻被那些天殺的胡人一箭一箭虐殺。直氣得霍老將軍在泥塘裏越陷越深,直至沒頂……後,後那些西胡人還將霍家父子頭顱割下示眾,屍骨喂了狼……”
如此慘烈,就算跟霍家再有仇的大臣,也說不出人家半句壞話。
尤其永泰帝,隻覺臉上火辣辣的疼。
都這樣了,還能說人家不盡力嗎?不盡力會瞎了眼上陣,還帶著親生兒子一起殉國?
他要再敢說人家一個不字,隻會讓天底下的將士寒心,再也沒有任何人會替他征戰。他就等著當亡國之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