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前,文鴛姑姑親自到寧芳這裏來了一趟。從袖籠取出一小盒傷藥,遞給了燙傷嘴的念葭。
“普通傷藥不好用在嘴裏,就算禦醫來了,也隻會讓你靜養。這清心化津丹能夠清熱袪火,你慢慢含化,多少能舒服些。”
念葭接了藥,識趣的退下了。
文鴛再看已經梳洗過,裸著一張幹淨小臉,披散著頭發的寧芳一眼,微歎了口氣,“我來,是求你件事。”
寧芳微怔,“姑姑何出此言?”
文鴛道,“皇上已經下旨把香茜趕出宮去,如果再奪了她的財產,那她真就什麼都沒有了。這樣一把年紀,又不可能嫁人,再回到兄弟家裏,能有什麼好日子過?所以我來求你,把她的東西還給她吧。如果你覺得吃了虧,我可以答應你一個條件。隻要在我能力範圍內,我一定幫你完成。”
寧芳萬萬沒想到,文鴛竟會替香茜求情。
“姑姑難道不恨她嗎?今日若不是薛侍衛來作證,咱們會是什麼下場姑姑難道不知道麼?”
寧芳是好心,可善心也沒多到施舍到敵人身上的地步。
文鴛卻道,“那你知道香茜為什麼會來拿你的錯處嗎?是她家裏想送女孩兒進宮邀寵,結果人送來了,你家卻逼得皇上斷了此事。她那侄女如今養在宮外,一應花銷全是她的,這負擔不可謂不重,還得麵對家裏人的責難。你也是讀過書的人,當知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道理。自然,她犯了錯,便該受罰。我不是要你原諒她,我隻是想請你看在你我的交情份上,給我一個薄麵,把那些東西還給她。你也不是很在乎那些東西,對嗎?”
寧芳卻問,“姑姑也知道香茜離了宮,必然是不會回報你的,說不定還會恨你,那你又為何幫她?”
文鴛眼神中有些複雜的情緒一閃而逝,“我不是在幫她,我隻是在幫我自己。希望哪天我落難的時候,有人肯給我一條生路。”
寧芳想了想,“那好,我答應姑姑了。回頭若我有事,會向你開口的。”
這回輪到文鴛意外了,不過她還是什麼都沒問,點點頭就想走了。
寧芳卻把她叫住,“姑姑是不是以為我很善良,也不在乎那些銀子,必然會答應你?”
文鴛看著她,目光略有些冷,“現在我不會那麼想了。”
寧芳卻是笑了,“這就對了。從前我外祖就告訴過我,不要錢的人情最好少做。鬥米恩,升米仇,那些得了你恩惠的人,也未必會記得你的好。說不定時間一長,還會覺得理當如此。就象你去買東西,明明要一兩二錢,看在熟人麵上,店主隻要你一兩銀子。你開心一陣子,說不定回頭便會覺得這東西隻值一兩,甚至八錢吧?
姑姑想給自己積些福報,無可厚非。然後我看在與姑姑的交情上,也願意成人之美。但這不表示我就要去同情那個所謂的伯仁。
姑姑也是讀過史書的人,伯仁可是有恩在先,卻被恩將仇報,而香茜姑姑對我有過何等恩情呢?甚至連交情都談不上吧?就算我擋了她侄女的入宮之路,頂多少了一場榮華富貴,不至於死吧?但今日若是讓她誣告成了,小炳子和山雁會是什麼下場?被活活打死都是輕的。
所以我不同情香茜姑姑,哪怕明知她空著兩手被逐出宮去,會很可憐,也不同情。
這不是我狠心,而是她一開始就搞錯了報複的對象。
因為決定召書女入宮的不是我,決定不再讓書女入宮的也不是我。罰她跪在冷風口裏生病,將她逐出宮中的都不是我。
她不敢去怪罪那些真正造成她麻煩的大人物,卻隻敢欺壓比自己弱小的小太監小宮女。這樣欺善怕惡的人,姑姑幫了,真的會有福報嗎?還是讓她拿著錢快快活活的出宮去,繼續作惡?”
一番話,說得文鴛眼神變幻,竟沒來由心虛起來。
然後隻聽素著臉的小姑娘又道,“我祖母也是信佛的,打小就常給我們兄妹講行善積德,因果報應的故事,卻不要我們一味的做濫好人。因為佛經上也說,除惡即行善,縱惡即行凶。當佛遇到凶人時,也要拿起降魔杵,除魔衛道。何況我們凡人呢?我自進宮以來,受姑姑關照頗多,所以多嘴勸姑姑幾句,還望姑姑勿怪。”
文鴛定定站在那裏,半晌沒有出聲。
直到念葭不放心的撩起門簾,探頭來看,才打破了這一份靜默。
文鴛倏然長歎,“枉我自負詩書滿腹,卻不如你一個小丫頭有見識。隻恨我沒有你這麼一個好祖母,早早的把我點醒。”
她忽地的看著寧芳,“你想做人上人嗎?我能助你!放心,不是皇上。”
看文鴛姑姑也不避她,依舊在門口探著頭的念葭聽著嚇一大跳。
寧芳也愣了。
她這話裏的意思有些深啊!
文鴛又道,“我知你不慕權勢,可你既然入宮,自該知道在這宮裏,或者說在這天下,沒有權勢是何等的朝不保夕。否則你的父親何以要去桃縣當縣令?你們姐妹又何以入宮,骨肉分離?你也不必急著做決定,且想想吧。那香茜的私財我會將你的一半送來,至於我答應你的條件,依舊算數。”
說完,她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隻是走前,那戰意熊熊的雙眼給了寧芳極深的印象。
她終於明白,為何文鴛姑姑一直不肯出宮了。隻怕她是在等待一個機會,一個能輔佐貴人,為周家平反的人吧?
象文鴛姑姑會打聽寧家的事,寧芳自然也會了解她的過去。
周家世代乃是史官,家風清正嚴謹。
而周文鴛的父親在侍奉先帝起居注時,因為如實記錄先帝一樁醜事,被判宮刑。她父親不堪受辱,又無錢贖罪,憤而自盡。
先帝震怒,把周家女子沒入宮廷,充作奴婢,男子則流放千裏,發配邊關。
進宮的女子很快都在操勞的生活中折磨而死,隻有周文鴛,因小時格外聰明伶俐,被永泰帝元配,孝恭皇後看中,召到身邊伺候。然後一步步,爬到今天。
隻可惜還沒等她成長起來,孝恭皇後便過世了。
而文鴛姑姑因為書讀得好,又極守規矩,說來還是皇後娘娘親自調理過的人,便到了繁英殿執掌教導之職。
雖然在宮中也算是頗有權勢,可又有什麼用呢?就好比香茜,也算是有頭有臉的姑姑,可到底是仆,一個不好,就被打落塵埃,逐出宮庭了。
而宜華公主,不管她犯了多少錯,隻要她占著公主的身份,是宮中的正經主子,皇上還不得護著她?
所以周文鴛這些年在宮中過得頗為糾結。
她深惡這個宮廷,不想多事,也不想和宮裏人結交太深。但父親的冤屈又沉甸甸的壓在她身上,讓她想替父親翻案,替邊關可能還活著的周家男丁們,爭取一個活著返回京城的機會。
可這一切的前提,就是她得有個得力的主子。
要說宮中有潛質的女子,從前也不是沒有。可在文鴛的扶持下,有些不夠聰明,便如曇花一現般凋零,又有些太過聰明,在剛剛得誌後便急著把周文鴛甩掉,等到失勢又求上門來。
原本,周文鴛是灰了心的。
但心中的那份不甘又讓她無法離開宮廷,去安然享受安寧人生,所以隻得在宮中繼續苦熬下去。
但寧芳的出現,尤其是聽到她今天的這番話,卻讓文鴛重又升起希望。
這個小姑娘很聰明,卻不奸詐,她善良,卻不迂腐。
她並不願意做永泰帝的妃子,但並不意味著她以後就不能嫁給一個有足夠權勢,影響宮廷的人。
如果說寧芳從前是打死也不會想著攀龍附鳳之類的事,可是文鴛的話卻讓她不得不正視起一個現實。
寧家,需要一個穩固的支撐。
如今,英王府承擔了這個角色,可能靠人家一輩子嗎?
當然,寧家也可以放棄這一切,寧懷璧退出官場,他們一家重新回到梁溪老家,過安穩富足的生活。
可那樣的人生,真的有意義嗎?
寧芳還記得,在全家去到桐鄉縣時,寧懷璧一路帶著他們走在鄉間,看他治理過地方時,一路都不斷有鄉親們過來打招呼,一路都不斷有鄉親們送來瓜果雞鴨,誇讚寧四娘教子有方,祝福他們一家和樂安康時,她爹臉上那耀眼的滿足與喜悅。
寧懷璧十年寒窗,十年冷遇,所求的也不過就是這麼一個施展所長,造福於民的機會罷了。
夏老太公也曾直言,他愛錢,更愛賺錢,並不是喜歡錢帶來的物質,而是喜歡在賺錢過程中那種破除萬難,奮鬥的快樂。
小富即安也是福氣,可如果人有這個能力,為什麼不去努力奮鬥,過更為理想的生活?
寧芳也希望家裏的兄弟姐妹都能過上好日子,可如果她們一家不努力,就此打道回府,那麼安哥兒還能成為鼎鼎大名的“寧掃地”麼?
她的兩個妹妹又如何一個成為做侯夫人,一個成為留芳後世的大才女?而她們的娘,夏珍珍又如何贏回牌坊,成為整個家族的驕傲?
在後世的寧芳翻看曆史時,隻看到這些榮耀與顯赫,但當她真的身曆其中時,才發覺其中的艱辛與努力。
所以,她不能退。
就算不願留在宮中做貴人,寧芳也開始模糊的覺得,若能為自己擇一門好親,對家族自是更好。
這並沒有什麼好羞恥的,婚姻,不就是結兩姓之好?
寧芳不是要拿自己當犧牲品,不管香的臭的都要嫁。但如果她能活著,她能平安活過及笄之年,而不必早夭,那她結一門對家族更有幫助的親事,豈不比隻顧著安穩度日更好?
身為長女,她在享受了父母更多關愛的時候,也應該肩負起來的責任。
所以這一晚,她雖說動了周文鴛,但周文鴛卻也說動了她,開始對未來有了新的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