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自己真的能打贏這一仗，哥哥也活不過來。
也許她能打贏這一仗，可是她和她的部下們，真的能夠將漢人的江山完全占領嗎？
不，不可能的。阿娜麗罕凝視著對麵的燕青。漢人中有燕青這樣的英雄，有鬱歡和江嬸嬸那樣心地善良的女子，還有鬱竹和田伯伯那樣有大本領，並且願意救助別人的人。
有這些人在，胡族永遠不可能真正的占領漢人江山，而且即便能夠做得到，這樣的結果真的是她想要的嗎？
那些從城頭上跌落下去摔死的部族兒郎，那些被滾油燒傷，麵目糜爛，整日整夜哀泣不已，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部族士兵，那些失去父兄丈夫，扔下自家的牛羊和孩子，接過彎刀參戰的本族少女……
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
阿娜麗罕的目光看向對麵。
那些被砍去四肢還在蠕動的漢人嬰兒，那些被剝光衣衫慘遭淩虐的漢人少女，那些哭泣著的老人，缺胳膊少腿的傷兵……
他們是漢人，但他們同時也是人。
胡人與漢人，真的就不能夠並存在這世界上，真的就一定要打仗嗎？
身後的士兵秩序井然地撤退，直到最後一個小隊，阿彥爾驅馬過來，示意阿娜麗罕可以走了。
對麵是幾千漢人士兵百姓，用憤怒的目光看著她，她的身邊，卻隻有十幾個人的小隊。
雙方的力量對比是如此懸殊，阿娜麗罕卻絲毫不見焦急和窘迫之意，慢慢地調轉馬頭，馬兒蹄聲噠噠，沿著長街向北城門行去。
十幾個胡族士兵眾星拱月地跟著她，無所畏懼。
這邊的士兵和百姓們騷動起來，燕青白皙的手在空中虛按一下。
長街立即寂靜下來。
少女的身影在晨曦中漸行漸遠，忽然勒馬回頭遙望過來，幾息之後，馬兒加速，消失在長街盡頭。
“燕將軍，要不要屬下領一隊人去把這胡族娘兒們……”副城守很不甘心地過來，低聲問道，順便做了個殺頭的手勢。
燕青凝視著長街，那裏一片狼藉，路邊倒著橫七豎八的屍體，有胡族的，也有漢人百姓的。
“不用了，讓她去吧，窮寇莫追。”
燕青說，他看了看很不甘心的副城守，笑道：“你真當我帶了兩萬大軍來啊？我隻帶了一個隨從，他還沒進城，現在還在城外吹風呢！”
那副城守後退幾步搖搖頭，略有些尷尬地笑了。
隻要跟著這位燕將軍，即便是以一敵十的場麵，他和下屬的這些兄弟們，也莫名地覺得，自家一定能贏！
燕青當然不知道他自己竟然有這種興奮作用，他沒有說出來的是：阿娜麗罕勇武有餘，卻並無太大的雄心，留著她牽製草原各部，比再出一個阿米爾要強得多，對於大慶來說，這是福非禍。
更何況他的手裏，還有阿娜麗罕與她哥哥畫押按手印的文書呢？
……
……
中午時分，真田州的秩序基本上就安定下來。
大街小巷中殘存的胡族兵被士兵和百姓們揪出來殺死，民壯們將城裏的屍體甄別出來，胡族兵的屍體被運送到城外由胡族帶回去，而本地百姓的屍首則放在空曠地等待親屬前來認領。
城守李若晗一家的屍身是燕青親自著人收斂埋葬的，想到這位以韌性和謹慎著稱的官員，沒死在胡族手裏，反倒死在叛徒的手上，他低聲嗟歎，心情極差。
那個所謂“燕將軍留下的細作”便在這個時候被帶到燕將軍的麵前。
燕青打量著他。
中年漢子完全是一副胡人的模樣，穿著胡人士兵的褐色服飾，身軀粗壯結實，梳著小辮，留著絡腮胡子，離得老遠，一股牛羊的膻腥氣息就撲麵而來。
“你是燕青派在胡族軍隊裏的細作？”
張胡梗了梗脖子，道：“不是，我騙他們的，沒人派我。”
“你為什麼要撒謊？”
張胡理所當然地道：“必須撒謊啊，不撒謊他們不信我，那怎麼領著他們去拿武器？”
旁邊的副手都被他給逗樂了。
燕青已經知道了這漢子的事跡。
這位自稱是燕將軍留下的細作的漢子，對俘虜首領宣稱他是燕青將軍留下的細作，漢子出麵騙開了守衛森嚴的武器庫， 帶著俘虜營的幾千人將武器一搶而空，同胡族士兵英勇作戰。
燕青不再說話，示意旁邊的副手審問他。
“你叫什麼名字，原藉哪裏，是做什麼的，如何去了胡人那邊？”
張胡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是漢人，姓張名胡，原籍禮縣盛合鎮，本是屠夫。四年前胡兵攻打盛合鎮的時候，把我擄了去為他們養馬。”
“你為什麼要幫著我們騙開胡族的武器庫？”
“這還用問啊？”張胡兩眼一翻：“我是漢人！而且我是被胡族崽子擄去的，誰會心甘情原的替他們賣命啊？！”
負責訊問的副手一臉呆滯：你自己看著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胡族好不好？這小辮這胡子這滿身的羊肉膻味兒，誰能認得出你是個漢人？
想到這兒副手不禁佩服這位前屠夫的腦子好使，若他不是宣稱他是燕將軍在胡族軍隊裏埋伏下的細作，怕真是沒人信他是漢人。
聽到張胡，盛合鎮，屠夫的字樣時，燕青眼睛一亮，心下升起了一個近乎不可能的念頭，他仔細端詳著張胡，卻發現這廝實在過於邋遢，臉上那一圈胡子把臉遮得什麼也看不出來。
身邊的副手又問了些胡族內部的情況，張胡不亢不卑一一答來，看得出他對胡族內部，甚至胡族高層的事情還頗為了解。
副手問完話，看向燕青，燕青從沉思中醒來，看看張胡那副無所謂，也無所畏懼的樣子，忽然想試探他一下。
“你叫張胡？”
“是，小人名叫張胡。”
張胡不自覺地躬了躬身答道。
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覺得上麵這位年輕人的目光變了，令他的心裏有一種隱隱的不安的感覺。
張胡想不明白，便把這種感覺歸結為對強者的敬畏——雖然這年輕人看著俊秀又和氣，可他的身上隱隱地流露出來一股強大的氣息。
就像草原上那隻鷹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