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了大家都是個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低低地說,聲音低得隻有自己能聽到:“他憋得太久了,就讓他去吧,不然真會生病的。”
然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寶兒就灰溜溜地空著手回來,後麵還跟著個差役手裏提著他的刀。
這差役顯然是認識田治輝的,把長刀交給田治輝,和聲勸道:“田大夫一心為國我們都是知道的,可現在情勢未明,若需要民壯的話,街上自然會張貼告示,裏正也會來通知大家。”
他頓了頓,不待田治輝答話,又拍拍垂頭喪氣的寶兒,笑道:“你叫寶兒是吧,寶兒倒是一條好漢,不過魯莽了些,要上陣殺敵也不能提把刀就去,需得經過登記手續和正規訓練。”
寶兒垂著頭甕聲甕氣地答應一聲,少年正在變聲期,說話的聲音又粗又啞:“差大叔,那你說什麼時候我才能去登記上陣殺胡賊?”
江氏又氣又急:“去什麼去,你還小呢,老實在家呆著!”
她一向溫和,從不大聲說話,更沒有嗬斥過幾個孩子,寶兒被她一嗬斥,縮了縮脖子不作聲了。
田治輝對差役陪笑:“是我們對孩子管得不嚴,給您添麻煩了。這孩子看著壯實,其實才剛剛十三歲,還不到青壯的年齡,方才正在家裏練武,聽到外麵嚷嚷攻城,提著刀就跑出去了。”
“才十三歲?”差役詫異地哦了一聲,拍了拍寶兒寬厚壯實的肩膀笑道:“不錯呀,十三歲就有這身板兒,將來一定是當將軍的料!不過暫時還是算了,咱們吃皇糧的隻要還有一口氣,就不能讓你們孩子上陣哪。”
田治輝忍不住趁機打聽:“差大哥可知外麵喊著胡賊攻城是真的嗎?”
這事不是什麼秘密,遲早也會傳出來,何況他們的職責之一就是製止謠言,差役很痛快地向他們介紹了城上的情況。
原來城下隻有十幾騎胡騎侵擾,並非大規模來襲,縣城的城牆堅固,城門緊閉,這些胡騎對縣城也造不成太大的威脅。至於外麵鬧得厲害……
差役看了看在場的江氏和鬱歡鬱竹姐妹倆,歎了口氣,道:“總之暫時沒什麼事,你們盡量在家裏呆著不要出去,尤其是小少爺,若真到了萬不得已需要你們幫忙時候,裏正自然會來找你,你可別擅自上街,若違反了縣太爺的軍令怕你吃不消。”
這位田大夫是縣令看重的人,他家的公子又是這個麼勇武有力熱心殺賊的少年,差役很是敬重這一家,說話的口氣也很實在。
又說了幾句閑話,差役拱拱手離開,江氏紅著眼睛把寶兒拉進屋裏嘮叨了一番才算作罷。
寶兒欲言又止,忽然對鬱歡說:“我出去這麼久也餓了,勞煩歡兒把咱們後院的點心拿來好不好。”
鬱歡這才想起還有點心,答應著去了。
寶兒看看鬱竹,正在想著用個什麼法子把她也哄出去,鬱竹卻是先開了口:“寶兒哥,我連鎮子上的慘狀都見過了,還有什麼能嚇得倒我,你知道什麼就快說吧,一會兒歡兒該回來了。”
寶兒一想也是,他還記得鬱竹毫不避諱地用手指著那腐爛頭顱的樣子,便急急把聽來的情況都說了。
那差役大叔說得不錯,城外隻有十幾騎胡賊是不假,可是這十幾騎胡騎的馬後,或多或少都綁著一個或兩個漢人的百姓!
他們在城外來回縱馬奔馳嘻笑,將綁在馬後的百姓在地上拖行踐踏,慘號聲嘻笑混雜,聲音高亢入耳。
而守軍隻能在城牆上看著,堅閉城門不敢出去,唯恐城門一開,胡賊趁機衝進來。
寶兒越講越是氣憤,雙目圓睜怒道:“待裏正允許上陣時,我一定要多殺幾個胡賊,給爹爹和那些可憐的百姓報仇!”
江氏聽得栗栗,田治輝從鎮上回來已經講了鎮上的慘狀,沒想到僅十幾日的功夫,縣城也即將傾覆,遭滅頂之災。
若真有那一天,隻能提前給自己安排後路了。
她看看鬱竹和捧著點心包回轉的鬱歡,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城破之時,就是她們自行了斷之日,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兩個孩子落到那些胡賊手裏。
山雨欲來風滿樓。
縣城裏鬧哄哄的,到處都是關於胡賊的流言,仿佛有一片無形的烏雲壓在城牆上,又好像有一柄巨大的利劍懸在每個人的頭頂上方,令人膽顫心驚。
自那天之後,每天都有一隊隊的胡族士兵從四麵八方開來,他們把縣城包圍得嚴嚴實實,一個個牛皮賬篷在城外紮起,宛如大地上憑空長出了幾十朵各種顏色的巨大毒蘑菇。
胡族士兵若無其事地在城外喂馬,操練,有時也彎弓搭箭,射下天空飛過的鳥兒,以弓箭對準城頭示威,每到夜晚,一堆堆的篝火熊熊燃燒,胡族士兵們坐在篝火旁邊喝酒吵鬧,篝火燃燒的劈啪聲夾雜著胡族音調古怪的小曲兒,那輕鬆愜意的情形簡直不像是圍城而像是來城外野營。
每天雷打不動的娛樂節目則是在城下各種虐殺捉來的漢人百姓。
城上值守的士兵膽顫心驚地看著這一切,握緊手中生鏽已久的長槍。各種謠言飛快地蔓延開來,然而因為四麵城門都被圍得嚴實,城裏的民眾知道逃不出去,又聽說了各個鎮子和村莊被胡族荼毒的慘狀,反而都存了破釜沉舟之意,上下一心秣兵厲馬,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攻城戰。
然而慶胡兩國和平相處已有十幾年,小小的縣城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士卒們懈怠久了,戰鬥力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夠提得上來的。士兵們固然在臨陣磨槍,年輕些的民間青壯年也自發地組織了隊伍領了武器,由老兵帶領操練,人心惶惶日益沉重。
慶曆四十四年春,二月十六日淩晨,胡族的進攻正式開始了。
天剛蒙蒙亮,田家的家門就被拍得嘭嘭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