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劃地

寶兒揚起手中的尖刀,一臉憤恨地衝上來,卻被田治輝拉著,鬱竹雪白的手輕輕擋在他的前麵:“寶兒哥,別亂來。”

寶兒聽話地不動了,眼光中卻像有火在燃燒一樣怒視著阿米爾兄妹。

阿米爾心亂如麻,目光沉沉地盯著寶兒。這個少年是誰?她叫他哥哥?她為什麼如此維護於他?以前在田家似乎沒見過這少年,他是田家的親戚嗎?還是……還是朋友?

他的目光落在那隻雪白的小手上。

阿娜麗罕再怎麼沒心眼,這時也感覺到氣氛的不對勁,她一雙眼睛含著眼淚,楚楚可憐地看看鬱竹再看看田治輝,似乎不明白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又似乎知道,有些事已經發生,而且再也回不到從前。

田治輝神情複雜地看著場中的五個少年男女,默默地站在女兒身後,不管今天鬱竹做出什麼決定,他都會無條件地執行,不論是搭上他的命,或是原諒這一對身上沾滿了血的異族兄妹。

阿娜麗罕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神情漸漸變得絕望,眼淚再次盈滿眼眶,她低聲辯解:“鬱竹妹妹,兩國打仗是他們的事,我們還是好朋友好姐妹,哥哥還特意派人來保護你們,可是他們來得晚了……不過幸好你們沒事……”

阿米爾神情一動。

鬱竹看著他們,忽然淡淡一笑,笑容襯著她清麗的小臉,猶如廢墟當中突然開出一朵豔麗的花。

阿米爾忽然有一種不妙的感覺。

鬱竹從寶兒的手中拿過刀,俯身用刀尖在自己麵前的地上劃了一條線,她劃得很慢很用力,直起身時眼中有隱隱的淚光:“阿娜麗罕,你和你哥哥衣服上的血從哪裏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是漢人無辜民眾的血。即使你們沒有來這個鎮子上殺人,甚至還派人來保護我們,難道其它被你們殺掉的漢人就不是人了麼?你以為,像現在這個樣子,你的手上身上沾著血,而我的家被毀掉,全家人逃亡在外一心報複,我們還能做朋友,做姐妹麼?”

我隻想開個醫館安穩度日,卻差點被逼得家破人亡,即使這事不是你們做得,可是這種情況下,我們的友誼又怎麼能維持下去?兩國還算平安的時候就有人拿這個說事,現下兩國交戰,這友誼不僅會傷害我們,對你們恐怕是更大的傷害吧。

任何地方的權力上層都有矛盾,胡族內部恐怕也不是鐵桶一隻。若有人知道阿娜麗罕同漢人女子結拜了姐妹,恐怕你們兄妹倆,甚至你們的父母部落都會受連累,與其如此,不如提前了結!

鬱竹把刀還給寶兒,神情冷冽。

阿娜麗罕無措地退後兩步,看看自己身上的血漬,再看看周圍的廢墟,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少女哭得不能自已,隨手撩起髒乎乎的鬥篷捂住了臉。

阿米爾心如死灰,阿娜麗罕不懂漢人的風俗,他卻是懂的。

劃地絕交,這是漢人表示友誼斷絕最狠的方式,鬱竹這小姑娘看著和善一聲不吭,卻是極能狠得下心來,若是換成鬱歡,不僅不能做這種決定,恐怕還要先抱著阿娜麗罕哭一場再說。

鬱竹不再看他們,轉身向巷子的另一頭走去,寶兒和田治輝跟在她的後麵。

阿娜麗罕大聲哭泣著,卻不敢追上前去,她們之間的地上有一道深深的劃痕。

如同不可逾越的鴻溝。

阿米爾摟著妹妹顫抖的肩膀,目光沉沉跟隨著鬱竹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巷子的盡頭。

阿扣像是沒看到這一切一樣,呆呆地靠著牆坐著,似乎那樣能夠更加踏實一些。

阿娜麗罕哭了很久,終於慢慢停了下來,阿米爾從馬背上取下一條帕子,用水浸濕幫她擦幹淨臉,低聲安慰她:“沒什麼的阿娜,你還有道日娜和敖道她們,草原上的好朋友很多,你不必傷心。”

也會有很多的女孩子喜歡我,阿米爾想起草原上那些率真野性的女郎,她們穿著色澤濃麗的五彩的衣裳,在看到他的時候會露出大大的開心的笑容,像風一樣地奔跑過來,毫不掩飾對他的喜愛之情。

可是我不喜歡她們,我隻喜歡你,鬱竹。

“可是哥哥,我就喜歡和鬱歡玩,而且鬱竹和田叔叔救了我的命……”阿娜麗罕抬起臉,美麗的臉蛋兒被淚水浸過又被風一吹有些皴裂,紅腫的眼睛又盈滿了淚水:“難道不能不要打仗麼?為什麼一定要打仗?”

阿米爾不看她的眼睛,轉過目光看向周圍的廢墟:“是啊,為什麼要打仗?這不是我們的錯……隻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打仗的。”

他和阿娜隻不過是戰爭中無數犧牲品中的一個罷了,阿娜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和姐妹,而他自己,失去了有生以來第一次,也許是最後一次的愛情。

“走吧!”他仰起頭,努力地讓眼淚不要流出來。

寶兒的眼淚流了出來。

他的家已經燒成一片白地,隻餘下幾堵半倒不倒的牆,門口不遠處的巷子裏有人體未完全燃燒留下來的骨殖,骨殖下麵的青石地麵上,一大灘髒汙的油跡在陽光下反射著光芒。

田治輝捂著嘴跑到牆角彎腰嘔吐起來,直吐得眼淚鼻涕滿臉都是,咳嗽了一會兒,才慢慢地緩過氣走回來,卻仍是不敢看那灘油跡。

“這不是張伯伯。”

寶兒和田治輝一齊看著鬱竹。

鬱竹蹲在地上仔細地審視著骨殖,那燒得稀爛的頭顱表麵已經沒有了皮肉,隻餘幾個黑色的窟窿,隱隱可見眼眶中的腐肉,嘴唇也被燒沒了,白色的牙齒露在外麵。

寶兒忽地蹲下來,一個不穩跪在地上,膝蓋上沾了些油漬,他向後挪了挪,努力抑製著害怕和惡心的情緒,隨著鬱竹的目光看過去卻看不出什麼端倪,心焦之下隻得低聲問道:“你怎麼知道?”

鬱竹沒有看他手指向屍體的牙齒,雪白可愛的小手同燒得腐爛焦黑的頭顱形成鮮明的對比,給人極大的視覺衝擊:“這人的牙是全的……我記得張叔叔少了半顆門牙。”

寶兒頓時心神一鬆。

不錯,爹爹當年去草原上販肉時遇到狼群,最後雖然熬到天亮狼群散去,但他也因為一夜未睡心神鬆懈栽倒在地上,磕掉了半顆門牙。

和他一起玩的夥伴們經常用這個來笑話他,說他的爹爹是半截牙,漏風嘴,他一直都以此為憾,心裏未嚐沒有埋怨爹爹,連狼群都拿他沒辦法的漢子,卻因為不小心丟了半顆牙。

沒有想到,原本無比討厭的半顆牙,竟成了他辨認尋找爹爹的根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