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4章 「番外」無人問我粥可溫(1)

安不言從深沉的夢裏醒過來,天色還是蒙蒙的,隻有一點點的亮光。

他抬手撐住自己的額頭,像是要竭力忘記一些什麼,但是那些記憶帶著鮮血,帶著罪惡,日日夜夜的啃噬著他,要叫他不得安寧,不得好死。

他又夢見了。夢見了多年前的事情。

真的是很久很久了,夢裏麵走馬觀花,驚鴻一瞥。

他看見了多年前的伊斯特拉爾山腳下,父親單手牽著一個小女孩朝他走過來,那個小姑娘穿著一身粉藍色的裙子,像是一朵隻在春日裏無憂無慮生長的花。

那天父親難得的有些高興,指著他說:“公主,這是我的兒子,叫做安不言。”

小公主是不害怕安博士的,生活在皇室之中,被眾星捧月的小公主從來沒有見過這人間險惡,和他是完全不一樣的人生,她完全不知道安博士是個多麼恐怖的瘋子。

那時候她微微的蹲下身,用一雙清亮漂亮的眼睛看著蜷縮在地上像是一隻死狗的他,有些疑惑:“叔叔,他害怕我嗎?”

安博士笑著說:“他膽子小,不愛說話,公主要是不喜歡他,就不要理他。”

小公主天真無邪的問:“不愛說話,所以才叫做不言嗎?”

安博士:“也許吧,他的名字是他母親取得。”

那個時候的安不言對於這個單純愚蠢的小公主的心情,又不屑,又羨慕。

他並不明白為什麼那麼暴虐的父親卻願意陪這個小姑娘玩兒過家家,直到有一天,他發現,小公主的某些角度看上去,有些像是他的母親,那個在銷金窟裏沉溺了一生的女人。

那時候,安不言想,或許父親對於母親,總是有些留戀的,但是落在他身上的鞭子一次比一次重,一次比一次疼,他站在光鮮亮麗的Fay麵前,就像是一隻無家可歸的可憐野狗。

於是小公主就可憐他一般,常常給他包紮傷口,送點好吃的東西。

但是這些換不到安不言的一點心軟,這隻不過是她的施舍罷了。

安不言坐起身,幾乎有些分不清現世和幻境,他打開窗戶,看見了窗外的一大片藍花楹,在清透的月光之下,它們繾綣而散漫的飛舞,終於平息了他心中的一些戾氣。

而後他起身,進了對麵的房間。

床上麵躺著一個小女孩兒,兩三歲的年紀,睡的正香。

月光透過彩色玻璃窗,流瀉了一地的銀光,溫柔的照在了小姑娘柔嫩白皙的臉頰上,仿佛是這個肮髒的人間最幹淨的東西。

安不言輕輕的舒出口氣,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臉頰。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他竟然需要看著她,才能有片刻的解脫。

他手還沒有收回來,門口忽然有人幽幽,卻又仿佛帶著幾分祈求的說:“阿言……阿言,你不要傷害她……”

安不言回過頭,看見了和記憶中沒有什麼變化的女人。

其實她已經不再年輕了,三十歲的女人眼角都生出了細紋,再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公主,也不是那個會在寒夜裏給他一個烤紅薯的姐姐了。

安不語的臉色蒼白,穿著睡裙,仿佛是從什麼噩夢之中驚醒,神色還帶著幾分驚惶,看著他的眼神裏再不是憐惜和疼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漠到了極點的恐懼,厭惡。

安不言曾經以為安不語是他的救贖,如今看來,這個女人是他的無上災劫。

明明是她,把他從地獄帶回人世間,但是她帶他到了這純白的幹幹淨淨的紅塵,卻又撒手不管,絲毫不顧忌他的茫然無措,他的膽小怯懦。

安不言收回手,臉上一瞬間的柔和消失了,沒有什麼起伏的說:“姐姐在擔心什麼?放心吧,我答應過姐姐,不會傷她的。”

安不語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是滿臉的淚水,她扶著門框站起來,看著安不言,淚眼中有某種掙紮,最終她閉了閉眼,輕聲說:“阿言……阿言,什麼時候,你變成了第二個安博士……”

這話的語氣那麼溫柔,但是安不言卻覺這話中的一字一句都像是一把鋒利的吹發可斷的匕首,一刀一刀的淩遲他已經千瘡百孔的心髒。

什麼時候,他變成第二個安博士?

是你啊,姐姐,是你把我變成這樣的。

安不言看著她好一會兒,忽然笑了:“姐姐說這話好奇怪,我不是一直都是這樣嗎?”

安不語痛哭失聲。

安不言俯身,將還在熟睡的孩子抱了起來,小姑娘感覺到熟悉的氣息,安心的在他懷裏蹭了蹭,依戀的靠在了他肩膀上。

安不語瞳孔瞬間放大:“阿言!阿言你要幹什麼?!你把阿珊放下……你不要帶走她……”

安不言輕輕的笑了,就像是魔鬼在黑夜裏撕去自己光鮮亮麗的皮囊,露出了鮮血淋漓的猙獰樣子。

又像是一條毒蛇,在月色中森森的吐著鮮紅的信子,溫柔的說:“我說了,我不會對她做什麼的。”

安不語不斷的哭求,但是那天安不言沒有心軟,他抱著懷裏的Ice走出了城堡,在蕭瑟的夜裏,用衣服裹著懷裏的孩子,一步一步的,走完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階的大理石台階。

那天很冷,風吹在臉上生疼,但是那天也很美,他記得藍花楹落英繽紛的模樣,也記得天上一輪彎月的模樣。

從此深刻在心底的,除了那些花瓣和月色,還有懷裏小小的溫暖。

日子總是在人不注意的時候就溜走了,安不言越來越厭世,越來越暴戾,他常常覺得自己像是弄丟了什麼東西,但是不論怎麼努力的去回憶,都想不起來了。

直到某一天,已經是個十多歲的亭亭少女牽著他的手,跟他一起看初雪的時候,突然問:“言,你有什麼夢想嗎?”

安不言一怔,竟然被這個小姑娘問住,最後隻是微微笑了:“嗯,我小時候有個夢想,就是想要像你母親那樣。”

Ice疑惑的看著他。

安不言輕聲說:“有人疼,有人愛,有人噓寒問暖,有人添衣夾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