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滿月日，月亮已經升到了最高。天是晴朗的，月光籠罩著低矮簡陋的兵舍，夜風已經有些寒涼，他微微抖了抖，心中感到一些淒惶。
燒餅的味道還不錯，比起胖叔做的又差了些，他嚼了很久，也沒嚐出胖叔的手藝究竟在什麼方麵更強些。想到胖叔，他又不禁想起近期米赬來的信。米赬解試的成績不錯，差點兒就是解元了，對來年的省試有了不少信心。借著考試，米赬能短暫忘了自己痛苦的感情，但每天放下書冊筆墨，躺在床上的時候，那錐心之痛又讓米赬的夢境裏都充滿了絕望。米赬說，一想起嚴天嬌就想哭，但哭不出來。這種事也無法對身邊任何人開口，包括胖叔。米赬隻有給嚴天擎寄信時，才能稍微釋放一下心中的壓抑和痛苦。
嚴天擎冒出來了一個荒唐的想法，如果米赬看到沈雋呢？唉，可沈雋不是姐姐呀。沈雋不但是個男人，人家還有婚配呢。米赬如果看見沈雋的臉孔，心裏怕是更不好受吧……
他也想起了家裏來的信。家裏來信的頻率是穩定的，父親似乎隻想從他的回信中確定他還是聽話懂事的，並不關心他在這邊過的如何。信中的內容也是讓他感到無趣，甚至是厭煩的。父親每次都不忘提一句，等俸祿下來了，就跟書信一起托人帶回家。最近一封信上說，祖母的生辰快到了，在長官麵前好好表現，爭取接到長官的委派，賺些外快，把錢送回家，當做給祖母的拜禮，而且趕在祖母生辰前把書信寄到家，一定要在信中跟祖母說吉祥話。
他知道有的長官會讓下級軍士幫辦私事，張同一老早就告訴他，這種事能遠離就盡量遠離，都是出力不討好的，有時候還要自己貼錢，人家長官還不一定記你的好呢。總之，辦好了不會被高看一眼，辦壞了，嗬嗬，你就等著吧。
就算張同不提醒，他也不願意接這茬事兒。在他看到這裏的製度鬆懈、紀律渙散之後，就猜到了這是個成就不了出息的地方。他不肯在這裏勞碌賣命，心裏還沒放棄回到林師父身邊的希望，頭腦裏隻有自己的那點兒心思。
父親當初在軍中時，俸祿總是寄回大半給祖母，自己隻留下微薄的日常花銷，頗有討好祖母的意味。但祖母呢，人家並不領情，還是遠遠偏愛叔叔勝過父親。
他不肯像父親一樣，他一點兒都不喜歡祖母，從他5歲那年和姐姐經曆過廢屋的事件之後，他就開始憎惡祖母了。隨著年隨的增長，他越是懂事，就越厭煩祖母的做派。雖然欺負他們母子的都是嬸母，嬸母之所以這麼囂張跋扈，還不是因為有祖母撐腰。他不肯向父親一樣，用卑微恭順的態度去取悅祖母。他很早就知道祖母心中的秤是歪的，永遠不會斜向他們這一家人。父親帶著母親去討好祖母，隻會讓祖母更看不起他們。
他也曾像姐姐一樣，在祖母讓他們自己開灶起，他再也不去主屋裏向祖母請安，在家中碰到祖母，也隻敷衍潦草地打個招呼就溜了。離開家的時候，不用看到討厭的祖母了，這是令他興奮的一個原因。
人都是相互的，祖母不慈愛，他也不肯恭順。無非就是相看兩厭而已，他會長大成人，祖母也有“老掉”的那一天。
所以他壓根沒給家中回信，他才不給祖母拜壽呢，也不會寄一文錢的俸祿回去，才不讓祖母享受他的血汗錢。
他很逆反，在這種逆反情緒裏得到了一種滿足和享受。
這麼胡思亂想著，他回到了床上，因為心情不平靜，無法入睡。
隔壁屋的張同還扯著呼嚕，沒有開始那麼響了，但也聽得真切。
以往他不會覺得張同吵，這次卻覺得張同是個幹擾源，擾得他更睡不著了。而且他倆出去喝酒、吃肉，回來的時候早已錯過提供熱水沐浴的時間，白天參加比武的汗還殘留著，時不時把粗糙的衣物粘在身上，到了這夜深人靜的晚上，更覺得不舒服了。
他翻身起來，到隔壁喊了幾聲張同，張同早睡死了，沒有理會他的呼喚。他就自己出去了，借著月色，溜出軍營，朝著張同給他介紹的溫泉眼方向走。
夜晚的溫度已經有些涼了，他不敢到就近的河流中洗野澡，怕著了風寒。雖然軍中渙散，如果因為私人問題缺勤，錢還是照扣不誤的。
在山間摸索著，他借著月光，朝大致方向走。走了將近半個時辰，聽到了汩汩的流水聲，心情才稍微放鬆了些。很快，他找到了一潭小溫泉，清冷的月色下，水麵上泛起一層若隱若現的薄霧。
其實這裏的幾眼溫泉跟人的體溫差不多，有時還要再低一點點，並不熱，充其量隻是入秋的夜裏不太寒人。現在的水溫有一點點涼，腳剛伸進去就渾身一個激靈。雖然不熱，也好過河水、溪潭，普通人下水一會兒非凍抽筋不可。
嚴天擎把帶來的衣服放在旁邊一塊表麵平滑的石頭上，快速清洗了一下就上岸了。他已經離開軍營有些距離了，不知道是否屬實，據說這山林裏有野獸，白天還好，晚上就保不齊要出來害人了。還據說，這山林裏有精怪，對於常人來說，白天是安全的，晚上有可能出來作祟……
他隱隱有些不安，趕緊穿好衣服就要離開。就在此時，一聲幾乎細不可聞的動靜讓他全身打了個寒顫。輕輕的水聲在附近響起，不知道是野獸，還是精怪，總之……這溫泉水裏是沒有魚的，水流也不會自己發出這種聲響，必定是有什麼外界的東西在撩撥著……
那感覺真的是背後一陣發麻，這又麻又冷的感覺迅速沿著脊柱升上了後腦，令他呼吸壓抑，四肢發軟。僵硬地靜靜站了一會兒之後，他輕手輕腳朝著剛才那一聲響走去，避開了所有植物，以免發出聲響被那邊未知的野獸或是精怪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