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天依然比較熱,室外看著陽光大好,室內溫度卻比較低。這是一個周天,很多人早飯後的回籠覺睡到中午才迷迷糊糊爬起來,過道裏慢慢開始嘈雜起來。這裏的衣著季節混搭,光著腿配長袖外套的人打著哈欠到隔壁串門,有幾個大嗓門在聊天。
新生入學第二天,苗苗端著盆從水房回到自己宿舍。他超幸運,被安排住一樓。
據說這裏水電熱都是自供,水壓經常不夠,隻有住在一二層的人幾乎不受影響。往往都是高年級或有點話語權的人才能搬到一樓,其他人能擠到二三樓都不錯了。剛入學的小孩想都別想,老老實實住到最高的樓層去吧,在用水高峰期隔三差五就被停水。四樓還能流出孱弱纖細的水流,頂層的隻好跟其他樓層搶水龍頭。
因為上屆的人太懶了,不想搬家,就湊合住在四樓和頂樓,他們將就了一年都習慣了,從水房窗戶還隱約看得到對麵兩棟女生宿舍樓裏的情景,已經找不到更棒的福利了好嘛!
這次一樓給新來的男生開放了5個房間,按學號序號安排給前10人。這屆一共20個男的,嚴重陰盛陽衰,苗苗是第10個,正好是一樓最後一個名額。
他全然不知道住一樓是多麼大的恩賜,還覺得自己被安排在沒人願意住的地方。在他的認知裏,樓層越高越好,尤其市中心商業高層住的都是有錢人,樓層越高價格越高。福利院所在的新舊城區交彙處最近發展也挺快,好幾個住宅區的房價已經趕上老城區的學區房、交通最便利的住宅和景觀房了。有個高檔住宅區的電梯要刷密碼卡才能運行,房子都是7層以上。
他一邊鬱悶一邊勤勤懇懇地一遍遍擦著桌子櫃子,雖說他長大的方式一直糙之又糙,有潔癖這點倒是出人意料。他長了一張像是大邋遢的臉,卻出人意料的喜歡幹淨整齊,從他在福利院的時候屋子就整潔得嚇人,最討厭別人拿了他的東西還不放回原位,別人在他屋裏借宿過就會立刻換洗床上用品,每天都看見他努力洗著各種東西,模樣特別像勤勞樸素的舊社會勞動人民。於是阿姨每次都大呼,浪費水啊!
相較之下他的舍友就比較無所謂了,東西隨便放著,把家當拖進宿舍就任意堆放,行李都懶得整理,人已經躺到床上去了。他實在看不下去,還隨手幫舍友拾掇了一下,才覺得視覺上沒那麼難過。
他舍友隻寶貝對待一箱雜誌,推到床底下還在上麵蓋上罩布,輕拿輕放,翻開的時候小心翼翼不折壞任何一張紙。
他的舍友叫岱城南,學號排名第三,跟他這將近三十號的人住在一起也算他的殊榮,岱城南表示A班飯卡在手,會經常請他吃東西。
舍友這名字聽著還挺有逼格的,據說他父母早年在外打工時相識,一起在已經衰落的老城區做工,岱城南就出生在那裏。後來夫妻兩個賺到些錢,回到這個城市定居下來,小生意也做出規模了,現在的日子很小康。他們經常緬懷當年相識的老城區,那兒還有個別稱,被稱作南城。
第一次聽到岱城南這三個字,腦袋裏的自然代入感還挺強,會把他自動想象成一個很文藝的形象,應該有瘦高的身材,細長的手指和蒼白俊秀的麵龐,他應該架一副金屬框的眼鏡,經常靜靜地坐在窗前,看些文藝又小眾的讀物。
而岱城南並不文藝,還相差甚遠。他削瘦幹枯不太高,指節粗大皮膚黝黑,視力5.0完全不用戴眼鏡,頹靡得像久病的老年人,喜歡躺在床上看成人雜誌。
說好的文藝美感呢?
最大的落差不在他叫什麼,而是他橫看成嶺側成峰的臉。
看著他的側臉簡直秒殺明星,特別讓人沉醉,好看的讓男人也會血脈賁張。所以隻要看著他的側顏就好,千萬不要犯賤跑去看正麵,跟側麵簡直就不是一個畫風!
岱城南的外號很快又傳遍整個校園,誰都知道80級有個學號排第三的人,他擁有天妒紅顏的側臉,正麵卻急轉直下從少女漫畫變成第二次世界大戰,角雕這個外號再次像初中的時候一樣響徹在這片大地上,大家又開始親切地稱他為——角角。
一來就備受矚目的人除了幾個好看的姑娘,也就隻有角角同學了。
此時苗苗看著角角翹著腿躺在床上,吃著零食聽著歌,翻著一本惡俗的成人雜誌,舒服得像一隻午後曬太陽的老貓。
角角桌上的架子塞得滿滿的,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就算了,桌子底下還放著一個三層的豪華籠子,裏麵養了一黃一灰兩隻倉鼠。看來人家早就為著幽居山林的無聊生活做好了準備。
再看看自己這邊,雖然昨天領取到了一些生活用品,不過空空蕩蕩的桌子還是太寒酸了吧,啥好吃好玩的都沒有。
這裏規定平時不讓用手機,不過話說回來他也沒有手機。學校有電腦和網絡,卻不能隨便上網。收發室的雜誌不合口味,又借閱手續繁雜。不找點好玩的東西簡直太沒意思了,總不能天天去找陳青柏吧,那人總是一副討厭的老大哥姿態,特讓人反感。
他打開抽屜拿出一個紙包,隻瞟了一眼就數清了自己所有的家當。福利院給他準備了一學期的零用錢,平均每天還不到兩塊。這會兒東籬校區的補貼也沒下放,他昨天花了一半從福利院帶出來的錢,還有好些東西沒有購置齊全,更不要提好吃好玩的東西了。
就算包三餐甚至有免費的加餐,沒錢還是沒法兒好好活下去啊。
苗苗把紙袋塞回抽屜,換了身衣服跟岱城南說:“我出去一下。”
岱城南對他揮揮手,眼睛完全不肯離開雜誌。
雖然覺得應該洗心革麵重新做人,但現眼下還是得走回罪惡老路,要不心裏實在憋得難受死了!
苗苗豎起衣領,遮住半張臉,對著大廳裏的鏡子狠狠瞪眼,要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足夠凶狠、足夠恐怖才行。福利院的阿姨常說,他小時候長得秀氣,眼睛大大的,臉蛋圓圓的,小手小腳的,就像女孩一樣白嫩精巧。然後語氣又帶上了濃濃的隔世之感,一臉懷疑和嫌棄地說,現在這孩子怎麼長成這樣了,真是長殘了,他小時候多可愛啊!
鏡中的人臉跟驢似的,長額頭長臉長下巴,雙目狹長眼光凶惡,皮膚黯淡粗糙,三條抬頭紋,發梢帶著不規則的卷兒,層次亂七八糟,抓著衣領的手骨節粗大,肩背寬闊,筋肉結實,體毛旺盛。他跟陳青柏是差不多的身高,人家的身形看著是輕巧靈便的少年,他看著就是常年勞頓的四五十歲怪蜀黍。
拜顯老的形象所賜,他過去經常有點額外花銷,福利院附近很多小孩都找他當過家長,他隨便套件夾克衫,戴上一副平光鏡,小學的警衛見他來了還咧嘴笑,大哥,今天咋又來了啊?
想想那句“大哥”,他眉角就有些抽搐,什麼玩意兒,老子還是大好時光的青少年,就算再成熟你也別過分了啊,你個四五十歲的人叫我大哥?!
你妹!
他捂著衣領溜進食堂旁邊的超市,賊眉鼠眼地在超市裏轉來轉去,這會兒買東西的人很少,店員也在打著瞌睡。
作案的最佳時機!
作為跟著陳青柏混跡深巷的一條惡棍,這家夥常年敲詐勒索年紀小的孩子,搶別人吃的、拿別人錢,誰敢回去告狀他見一次打一次。小孩們見他遠遠走來,拔腿就跑,比看到扛把子陳青柏還害怕。
福利院裏那麼多孩子,阿姨對他最頭疼,打罵也好,其他懲罰也好,根本沒用。苗苗已經咬定了自己沒爹沒娘,就要這樣才沒人敢欺負。現在阿姨們終於鬆了一口氣,哈,那小混蛋跟陳青柏一起進山了,這世界終於清淨了。
此時,他正貼在貨架上觀察超市裏的人員分布,相當幸運,人員分布非常分散。收銀是個年輕姑娘,站在貨架旁的店員是個瘦小的中年婦女,還有一個女生在挑香皂。他縱使再壞,也不願意對女性下手,遠處的食品區有兩個看起來不太好惹的男生,根本沒人注意到他的鬼鬼祟祟,很快他盯上一個了文具區的人。目測那人跟他身高相近,卻遠沒他健碩結實,還穿著一件米白色連帽衫,上麵印著一個大狗頭,狗看起來蠢萌蠢萌的,人看起來滿臉懵懵懂懂,正拿著兩支筆劃來劃去試著哪支更好用。看這樣子,絕對是個比自己還搞不清情況的傻新生!
苗苗悄悄潛過去,埋伏觀察了一會兒,兩步躥到那人身後,扯住衣服後腰,惡狠狠地低聲說:“一會兒老實點,不要吭氣!”
那人轉頭一臉困惑地看著他。
“看什麼看!信不信爺爺把你眼睛挖出來當泡踩了!”苗苗緊緊抓著那人的衣服,就怕給人跑掉了,“我忘帶錢包了,借我點錢先用用!”
“這算勒索?”
那人一點都沒害怕,苗苗有點兒慌了,沉著聲想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更可怕:“對,識相的就老實點兒,我告訴你,我認識高年級的學生會幹部,想以後在這兒好好混,就別那麼多話!”
“你要什麼,我可以先幫你墊付。”
苗苗緊張得手心裏全是汗,這好像不太科學吧……不過也管不了那麼多了,總不能這會兒拔腿就跑吧,等自己一鬆手他就大喊大叫怎麼辦,才來這兒第二天就因為這種事被抓,肯定沒好果子吃。
在福利院深巷做這種事得心應手,到這兒怎麼就犯慫了?
開什麼玩笑,大爺我一直是鐵骨錚錚的漢子,怎麼緊張起勒索對象了?!
“快,快給我過來!”苗苗拽著那人隨手抓了幾樣東西,緊張之餘他想不起來自己還缺什麼,胡亂抓了一大把,能拿一件是一件,拿少了就虛廢此行。
苗苗把隨手抓的東西慌慌張張扔到櫃台上,那人也遞給店員兩樣東西,他居然還拿著那兩支筆!
店員抬頭看清他們那樣就突然很緊張的樣子,一邊不停地瞄著苗苗,一邊刷著價碼,小聲地問:“一起?”
“一起。”那人不慌不忙地說,看了一眼顯示的價錢掏出錢夾付了錢。
苗苗一直抓著他,直至走到超市外麵,他才很配合地說了一句:“現在可以放開了吧。”
苗苗左右張望,還是很幸運,超市門口有一個攝像頭,那位置正好被一棵樹的繁枝擋住,拍不到他們從超市出來後的經過。他記得這家夥的錢夾放在右邊的衣兜裏,伸手過去,抽出錢夾,拔腿就跑。索性那人沒喊也沒追,應該是嚇傻了。
而且沒被看到臉吧。
這身衣服以後大概是不能穿了,被認出來就不好了,過會兒還應該去理理發,理到別人認不出來,反正頭發也長長了。
一路八百裏加急的苗苗繞了兩圈,蹲在人員比較密集的草叢裏悄悄脫了衣服,穿著裏麵那件睡覺時套的舊背心,假裝沒事人一樣回去。他還有點反偵察意識,知道被攝像頭拍到行蹤遲早還會找到他。
弄點兒錢這麼大費周章,這種事在這兒以後還是別幹了吧,幹久了心髒病都要嚇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