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著浴衣的年輕男人麵前放著一台老舊的筆記本電腦,他上半身趴在一床草草疊起的被子上,朝著陽台的方向。一縷光一直在他眼睛周圍晃來晃去,有點刺眼也有點煩,但他懶得挪動身體,雙手飛快地在鍵盤上啪啦啪啦地按著。
“小野貓,今天來客人了嗎,怎麼從中午就那麼吵?”他的手指還敲著鍵盤,頭都沒有回。
“嗯,聽說是過來給畢業生搞歡送的。好像是校友哦,不過是那邊校區的。”
被他稱作小野貓的女孩本名叫舒盈瑩,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是在同學邀請的同好會聯誼上,聯誼上什麼樣的人都有,不過還是中學生和大學生占多數,那時他正準備升高三,風口浪尖的日子。
說是同好聯誼會並沒有什麼人在其間談論關於“同好”的問題,一群人湊在一起跟周圍的人聊著老生常談的話題,比如剛拿到的駕照,誰誰的對象,誰誰的工作什麼的。喂喂喂,這不是同好會麼,大家難道不應該手牽著手肩並著肩看星星看月亮探討詩詞歌賦和人生哲學嗎?
除了他百無聊賴,還有個穿著不太合身的黃色背帶裙的小女孩坐在一邊走神,看起來像個小學生,正用吸管攪著麵前果汁裏的冰塊。
他覺得真有趣,連那麼幼齒的小孩也能湊進來,現在的劇作群體真是兼收並蓄啊。後來他聽熟悉的人說,同好會裏年紀最小的那孩子今年9月才剛上中學,大家對她的昵稱是小貓咪。
在他們的論壇中,舒盈瑩的ID為Neko醬,跟她熟悉的人都叫她小貓咪。
後來他跟小貓咪混熟了,把她叫小野貓,他說她絕對不是那種從出生起就沒出過主人屋子的馴化家貓,她就是外麵圍牆之上蹦來跳去的小野貓,一到春天就喵喵喵地鬼叫,聒噪的要命。
“滾你的嘞!你才叫春,你全家都叫春!”舒盈瑩上去一個高踢,腳跟舉到了頭頂之上。
他一把握住她的腳腕,我就是打個比方,覺得你像窗外的小貓一樣吵,你柔韌性挺不錯。
滾滾滾!舒盈瑩單腳跳著保持平衡。
這兩個人早期的交流方式一直這麼奇怪。還有這次一起跑到溫泉旅店來,他連自己的啟蒙大哥拒絕了,帶著一個準備翹掉期末考試的未成年女孩。
舒盈瑩從自己的鋪上赤腳走過去,幫男人扯了扯衣角:“二師兄,你好像走光了耶。”
“昨晚你又踢被子了,睡衣帶子也沒係好。”
“啊啊啊二師兄你好過分啊,怎麼可以偷看!”她使勁在男人背上拍了一下,“以後晚上你路過這邊不許睜開眼睛!”
“還叫二師兄呢,聽起來真傻,不是早說了可以改口麼。你這丫頭真不知好歹,我每天晚上都在替你蓋被子,要不你早感冒了。”
“那……彥哥,那是你晚上總是喝那麼多水,老是起夜還要找借口,非說什麼幫我蓋被子。”
“好啦,半斤八兩,誰都別吐槽誰。”安彥起身喝了一口水,終於抱著電腦挪了一下位置,背對著窗戶讓陽光照在背上。
接著房子裏又安靜下來,隻剩他敲鍵盤和女孩翻動書頁的聲音。
外麵的吵鬧時遠時近,那群神經病一樣的客人大概是在玩真心話大冒險之類的遊戲,總是發出奇怪的聲音。
店家不頭痛麼,外麵大概已經一片狼藉了吧。
舒盈瑩又翻了幾頁,困倦地縮進被窩裏。安彥抬了一下眼睛,她似乎是睡著了,屋裏更靜了,隻有輕輕的敲擊鍵盤聲。
終於,外麵的客人也逐漸安靜下來了,大概是玩累了各自回房間等著晚飯了吧。
說起晚飯,好像有點餓,時間也差不多了。
女孩睡了半小時,睜眼看了一眼腕表,伸腳過去碰碰安彥:“你還沒準備肚子餓一下麼?”
“那就準備餓吧。”安彥放下電腦,站起來伸懶腰,“今天就不叫店員送進來了,我們去會會那群客人。”
“誒?”舒盈瑩扔下書跳了起來,“難得啊,住了好幾天了,你竟然想通了,要出門了喔!”
“你之前說他們是那邊校區的吧,去見見吧,肯定能找到有用的素材。”
“什麼都是取材啊,你真的瘋掉了,掉進那台小破電腦裏出不來啦。”女孩說,“以前那群人,就你最辛勤,好像比吃飯睡覺都重要,你腦子裏都裝不下別的東西了。”
“我這次要寫一部出演了就讓人忘也忘不掉的舞台劇。”安彥係好衣帶走到門口。
“好嘛好嘛,知道啦,你都說過好多遍了。”女孩跳起來跟到他身邊,“你就沒有偶爾寫不下去的時候,永遠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這個劇本咯。”
“自從知道了自己想要什麼,突然就有了軟肋。我覺得自己過去還怪無敵的,根本沒有弱點,什麼都不怕,現在突然變膽小了,害怕結束,害怕結局,更不敢輕易揣測自己的結果。”他的手放在門上,“你現在可能還沒那麼深的體會,因為你現在隻停留在好奇的階段上,但凡有一天它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你忍心割舍自己都不忍心割舍它。”
“唔。”舒盈瑩應了一聲。
“很痛苦,劇痛,這裏。但也很幸福。”安彥一手放在心髒部位,另一手摸摸女孩的頭頂,“人啊,在做的時候總是無畏的,覺得自己還有希望,還沒輸,還沒被打敗。或許你會有那麼一天,也許也會很迫切地想要得到什麼東西,那時你就懂了。”
“唔。”女孩皺著眉,“師兄你就愛說這麼深沉的東西,即使這樣,也千萬不要認為我會覺得你很拉風哦。”
“如果哪一天不止是愛好了,大概你就知道了,我沒有裝深沉。”他推開門,“走吧,去他們之中找找新素材。”
天色已經黑下去,院子裏沒有納涼的人,每天的飯點是這這院落唯一沒有人在樓下逗留的時段,會有飯菜的味道,有電視或廣播的聲音,也有工作的人和上學的人匆匆上下樓。
在這棟樓的其中一家住戶從來沒有開過燈,此時少女坐在那間房子客廳牆角的凳子上,看著手機,不聲不響。屋裏的光線昏暗,整個房間裏的唯一光源就是少女的手機屏幕。
“公交車要下班了。”陰影中有人說了這麼一句。
少女抬頭朝聲源處看了一眼,視線又回到手機屏幕上。
“你來多少次我還是這句話,我不接受轉手的代理。”陰影中的人又說。
“聽說你現在挺饑不擇食,什麼人過來都可以成功兌現。報道上出現了那麼多天才少年和職場精英,都是從你這裏走出去的吧,為什麼可以答應那些人,偏偏就不回應我?”
“我不接受這種代理。”
少女突然牛脾氣就上來了,按開了門口的開關,頭頂的吊燈閃了幾下亮起來。坐在屋子中央那張椅子上的人雙手抵在額上,皺著眉毛低聲道,把燈關掉。
少女的指尖還放在開關上,滿臉嘲諷地說:“連這點光線都受不了,你真是不能見光的鬼魅啊。”
這次出現在少女麵前的是中年婦形象,身材稍胖,麵相刻薄,跟404傳說裏那個始終淡然儒雅的人完全不搭調。
說起來她跟這個人打交道有挺長一段時間了。
最開始的時候,這人的形象是穿著灰色連衣裙的年輕女人,體態端莊賢淑,優雅地坐在那張椅子上,雙手放在膝蓋上,聲線充滿磁性。這也是少女見到這人維持時間最久的一個形象,後來變換愈加頻繁,男女老幼都出現過。
她至今不知道這一具具不同的肉體裏藏著的靈魂究竟是男是女,也不知道那人到底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了多長時間。這人一定有什麼邪力,可以實現意識和肉體之間的交換,就像科幻片一樣,有人擁有類似於永生的能力。
最終少女關掉了頭頂的吊燈,走到門口,說:“我還會來的,你不接受的話,我就繼續坐在這裏耽誤你的工作。”
“你難道不想改變點什麼?”身後的人說,“如果是你自己心之所向,我馬上就能幫你辦到。你來這麼多次了,根本就沒說過一次實話。”
少女頓了兩秒,輕輕地關上了門。
各家各戶基本都是剛剛茶飽飯足,沒人注意到那間從來不會亮燈的屋子裏短暫地亮了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