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廣揚最終還是被扭送到醫院去了,孔雯已經完全失控了,沒一起送他。周媽跟總是多管閑事的任昱麒他們一起離開之後,孔廣揚的眼淚馬上順著眼角流進了鬢角裏。
他終於見識到了那個隻在別人的八卦話題裏出現的那家人,無論怎麼說,直到見到活生生的人出現在他媽媽的公司裏,都覺得那些人怪惡心的,尤其是那個名義上是他舅舅的人。
他媽媽在那些人麵前表現的很激動,壞人卻擺出一副自己才是受害人的嘴臉。
他當時真的很想把那個滿嘴噴糞的男人釘死,但他那點能耐在那個人麵前實在可憐得不像話。
最終任昱麒把他的銅釘沒收了,因為他在兩次盛怒中拿出了那枚銅釘,還用它襲擊了自己的舅舅。
雖然那種人渣一樣的男人被釘死的話,其實真的是再好不過。
已經不能更糟糕了。
“對不起啊,上午的事真是讓你們見笑了。”
晚飯的時候,孔雯猶豫了一會兒,尷尬地低聲笑起來,這個女人這一天很沒精神,已經完全失去了平日裏的元氣。
“您不用道歉,我們也沒幫到您。”任昱麒說。
“謝謝你們一直幫著揚揚。那孩子……唉,總之就是給你們添麻煩了,一直在給你們添麻煩。”孔雯看了一眼孔廣揚的空座位,眼神又凶狠起來。
或許她還會考慮一下過去的情麵,在自己出事之前,顧及血緣親情,給孔宏一點幫助。不過既然對方說了那種話,又打傷自己的孩子,那還有什麼仁義可言?
孔宏那家夥從小就仗著自己是三代裏唯一的男孩,一直都很囂張,長輩都跟同輩的堂表姐妹們說,宏宏年紀還小啦,有一點做姐姐的樣子好不好,讓著點弟弟啦。她作為親姐,更得當仁不讓。她以前覺得幫扶弟弟是自己作為長姐的責任,很懂事聽話。直到遇到華老師,她才感受到什麼是陽光與愛。那是她十幾歲時最美的夢幻,雖然極其短暫。摯愛之後,是她的災難與深淵。
孔廣揚對於她是災難也是禮物。她們母子有過非常艱難的過去,但一直乖巧安靜的孔廣揚也不知道比那個差勁的流氓強多少倍!
他既不仁,我以不義還之。
周媽站在水池前,機械地重複擦著同一個盤子,她回想起來十多年前的事,她剛開始照顧孔雯的時候。
蒼白的少女像瘋子一樣地用拖把杆擊打地麵上的嬰兒,不解氣還用腳踹。地板上的嬰兒非常小,發出細弱的哭聲,像小貓一樣。
周媽那天剛進這個家門,還拎著大包小包,在門口完全看呆了,嚴叔一個眼疾手快,抄起地上的孩子,搶下了少女手中的武器。
這就是周媽第一次見到孔雯和孔廣揚時的場景。
“把那個東西扔出去!”少女嘶聲尖叫,但她的喉嚨已啞了,喊出第一個字就破了音。
“阿雯!不要這樣啦!”另一個少女從周媽身後擠了進來,扔下手中的菜,抱住了發瘋的少女,“不是說好了不再這樣了嘛!”
嚴叔低頭看著手中的嬰兒,軀幹還沒他的手掌長,腦袋還沒他的拳頭大。在他觀察嬰兒的時候,嬰兒已經不哭了,大概是哭不動了,縮在他的手掌裏一動不動,孺嫩的臉上刮壞了一塊皮,粉色傷口邊緣已經開始幹燥結痂。嬰孩小小的軀幹和細瘦的四肢帶著不同程度的傷痕,有新有舊,看樣子經常被打。
少女這種發瘋的行為難道經常發生麼,這孩子到底能不能養活了?
嚴周二人沒有孩子,醫生說他們這輩子可能不會有了,連算命先生都說他們沒有親子緣分。嚴叔捧著手中的嬰兒,無名怒火騰空而起,他一把握住了少女纖長的脖頸,掌心一震,少女被他扔到了破破爛爛的沙發上。
少女抓起一個靠枕朝他甩了過來,軟綿綿的東西在他肩上彈了一下,滾到一邊去了。
少女抱著膝蓋,嘶聲大哭。
“阿雯她現在情緒很糟的,你們不要刺激她!”買菜少女瞪了嚴叔一眼,把嬰兒從他手裏搶走,塞給還滿臉搞不清狀況的周媽,並且朝外推了一把,“這幾天我留在這兒照顧她,你們先把那個孩子弄走,過幾天再聯係。”
買菜少女拋出一張紙片,上麵留著尋呼機號碼。
周媽和嚴叔放下自己的行李,就被買菜少女不耐煩地趕走了,他們離開的時候沙發上的少女還在發出讓人聽起來十分不舒服的哭聲。
後來少女慢慢穩定下來,買菜少女也要回去繼續讀書,周媽再次來到少女那間不到二十平的房子裏。
少女這次沒有發瘋,看到她手裏的嬰兒也沒有表現出上回的激動,隻是冷漠地看了一眼,就看向別處。
買菜少女臨走前一遍遍叮囑,一定要照顧好她啦,最好順著她的意思來啦,千萬不要刺激到她啦,其實她很可憐啦,她要是不想看到孩子就不要給她看啦,主要還是以阿雯為主啦,至於那個孩子就盡力而為啦,如果實在有困難……就放棄他好啦……
能麼可以隨便就放棄呢。
周媽送走了買菜少女,看著頭發有些淩亂的少女坐在下午的陽光裏,單薄的輪廓和空洞的雙眼讓人心疼。
就是在那一瞬間,周媽決定照顧好這對小母子,不隻是因為責任。
這回少女非常聽話,她讓做什麼就做什麼,她端來飯就自覺往嘴裏撥。這間小屋子裏太安靜了,每天隻有她打掃做飯的聲音,以及嬰兒小貓一樣細弱的哭聲。
少女經常躺在地板上發呆,直直地望著天花板,一動不動。
16歲的孔雯在小屋子裏待了兩年後,又自學參加考試,上了本地的大學。
阿雯這些年吃了多少苦啊,一個小姑娘真是太不容易了……
即使孔雯現在看起來這麼開朗,她過去也是個歇斯底裏的瘋狂少女啊。
周媽見證了這麼多年,孔廣揚都長這麼大了,她覺得沒有什麼感情是自己沒有陪著這對小母子一起經曆的。
隻是沒有想到,原來從來不提老家舊事的孔雯心裏還有那麼重的怨。
蒼白的少女披散著一頭淩亂的長發,呆呆地坐在午後的陽光裏,單薄得讓人心疼。好像過去的那個女孩又用空洞洞的目光看著她了,空洞的深處填滿了不可言說的感情。
孔廣揚半夜自己溜回來,他誰都不驚動,輕輕推開任昱麒的房門。
他借著逐漸圓滿起來的月亮所投之光,悄悄打開了這間客房的每扇櫃門、翻遍了每個抽屜,他沒有找到被任昱麒沒收的那根銅釘。
他深吸一口氣,隻能冒險在床周圍找找看,在他伸手到枕頭底下的時候,果然摸到了那個熟悉的觸感。
“誰?”任昱麒警覺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另一隻手按了床頭燈的開關。
孔廣揚抬手擋住了臉。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任昱麒抽走那枚銅釘,手放在背後,“你不能繼續拿著這個東西。”
“還給我……那對於我來說,真的很重要。”孔廣揚經常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罕見地第一次出現了淒惶的神色,他的聲音在顫抖,幾乎要哭出來。
“不行。”任昱麒繼續堅持著,“孔廣揚你要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根除不了本源。就算你用它送誰下地獄,在以後的日子裏還會出現跟他一樣的人,而且是很多跟他一樣的人。你的人生還很長,一旦釘下去,約定就生效了,你付出遠比這件事本身更重的代價,你覺得值得嗎,為了那些根本就不值得的人。”
“還給我,求你了。”孔廣揚也在繼續堅持。
“回去休息吧。”任昱麒起身打開房門。
孔廣揚站在原地可憐兮兮地看著他,他歎了一口氣,把這個隻比鄭星高一點的家夥攔腰舉起來,扛在肩上朝孔廣揚的房間走過去。
“還給我,還給我……”孔廣揚無力地敲打著他的背,像幼貓一樣地哭起來。
鄭星迷迷糊糊從房裏伸出頭,詫異地看著那兩個人從自己門口走過。
“為什麼這麼堅持?”任昱麒在門口把孔廣揚放了下來,幫他推開房門。
他被任昱麒推著,不情願地被塞進自己的屋子。
“因為,因為……不可原諒!”像小貓一樣哭泣的孔廣揚突然爆發出了極大的力量,任昱麒被他震到了一邊,連帶著刮倒了身後的鄭星。
“噓!”任昱麒爬起來捂住孔廣揚的嘴,“別吵醒你媽媽!”
孔廣揚甩開他的手,狠狠甩上了房門。
看著屋裏的陳設,孔廣揚想到一些片段,更抑製不住心裏難過的情緒肆意蔓延,他背靠著門坐下來,狠狠咬著嘴唇。
他迷茫地看著窗外晃動的昏黃燈光,眼前突然閃了一下,他才驚覺自己桌前坐著一個人。那人起身走到他麵前蹲下身,借著月光,他隱約看到了那個人的臉,驚得一時失語。
“收好。”
那人把銅釘塞進他手裏,那熟悉的觸感確實是他這段時間以來天天在指尖摩擦的手感。
塞給他這枚銅釘的人正是當初給他這枚銅釘的人,來自於另一個城市,在一棟老舊的塔樓裏,404室裏的那個人。
“因為本來就是你的東西。”那人知道他在想什麼,笑盈盈地說。
那人不多逗留,起身拉開房門,皮鞋的聲音消失在過道裏,那枚銅釘又握在孔廣揚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