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門口亂七八糟地放了一地髒兮兮的行李。夜裏下了一場大雨,到處都是積水,還沒打理好秋裝的人一邊把行李往車上扔,一邊冷得發抖。送行的家長一邊幫忙規整行李,一邊責怪孩子穿得太少。
過了一個炎熱漫長的暑假,突然降溫和緊急通知折騰得這群人手足無措。
初中入學有校長名單,高中入學也有校長名單。高中的校長名單不是決定誰能進這所學校,而是什麼人離開這個校園。
這所學校有兩個校區,這次校長名單上的學生要穿過市區和郊區,用將近兩個小時的車程到達山裏的校區,從此過上隱居山野的全封閉幸(bēi)福(cǎn)生活。
雖說如此,三年前校長名單上的那批人,還是很樂意繼續出現在這次的名單上。畢竟學雜費全免,連吃飯都不要錢,經常還發點兒錢花花,不去白不去。
“你自己過去注意點哦,早點起來吃頓早飯,上課別老是玩手機,到時候考試我幫不到你啦。”秦羅敷披著原本穿在陳青柏身上的外套,站在旁邊幫他拿著書包,“不要老跟同學吵架,要在一起學習、生活三年呢。”
“嗯嗯!”陳青柏敷衍地應著,把自己的箱子使勁塞進最後一個空隙裏,他根本就沒仔細聽旁邊的姑娘跟他絮叨了什麼。
一個路過的男生摸了摸秦羅敷的頭頂,咧出一口白牙:“喲,跟個小媳婦似的,是不是特舍不得你家青柏走啊。”
“滾,霍添!”陳青柏一把扯住男生的衣服,“你再胡說拔了你舌頭!”
“哈哈哈,不要難為情。”霍添大笑,“你不承認妍妍會傷心的。”
“妍妍也是你該叫的?”陳青柏一掌拍過去,把霍添從車尾拍到車頭,又緊張兮兮地看著旁邊的女孩,“秦羅敷我告訴你,千萬別誤會!”
“嗯……”
妍妍低著頭小聲應了一句,陳青柏從她手裏接過自己的書包,看她穿著前幾天返校時發的新校服,猶豫了一下,拍拍她的腦袋。
這家夥為了讓他看自己第一次穿這套校服的樣子,不惜在這種天氣光著腿穿裙子,即使裹著他的外套,照樣冷得發抖。
陳青柏拽了拽皺巴巴的發黃舊T恤,有點兒過意不去:早知道也應該穿件新衣服過來給她看,好歹投李報桃一下。
很快拉行李的麵包車關上了門,緊接著拉人的校車發動機響起來,司機催學生們趕快上車。
陳青柏拍拍她的肩,說:“你趕快回去吧,今天挺涼的。”
妍妍跟在他身後把能提醒的又說了一遍,看他上車就座後對她搖搖手,她追著正在起步車跑了幾米,最後喊了一句:“還有,每天晚上睡覺前要好好刷牙!”
“啊啊知道了!”陳青柏窘得想跳車去捂她的嘴,“女人囉嗦死了。”
一車人都在狂笑,連窗外的家長們也笑起來,旁邊坐的霍添笑聲最響。
陳青柏看窗外那姑娘的身影越來越小,然後校車拐出校門,小小的身影就再看不到了。
陳青柏這次出奇的安靜,按這人平時的習性,到哪兒都喜歡咋呼。
即使他這種到哪兒都吱吱哇哇的家夥不開口,還是不影響話癆霍添跟其他人來瘋雞飛狗跳,不過隻是開始吵鬧了一會兒,整個車廂就漸漸安靜了下來。畢竟即使免費去上學,山上的環境大家心裏也有數,有些人的表情還堪稱如喪考妣。
陳青柏的憂愁跟他們不同,從認識秦羅敷,有好幾年沒跟那姑娘分開過了。
他記得很清楚,那年他10歲,也是一樣的夏末秋初和下雨天。
暑假的末尾,他跑出去到同學家裏抄作業,突然下了一場大雨,把他徹底澆透了,還有他拚盡全力塞進衣服裏的作業本也泡得發軟。
他回到自家巷口的時候,懊喪地發現鑰匙已經跑丟了,奶奶出門走親訪友,要等到第二天才回來。
他站在巷口,除了雨聲,隱約聽到各家做飯的聲音,電視的聲音,濃重的油煙味混著土腥味,他的肚子餓得嘰裏咕嚕。奶奶留給他吃飯的錢早在前幾天跟同學出去遊戲廳的時候就花完了,他吃掉家裏一切能入口的東西後,也連著七八頓沒吃了,隻會一杯一杯地喝熱水充饑。現在他又冷又餓,手腳發軟,呆呆地望著最深處自家的那棟老房子,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大概雨聲太大,淹沒了他的聲音,並沒有什麼人出來看看。他站在巷口哭了一會兒覺得很沒意思,就低著頭慢慢朝裏走,一邊抽噎一邊踢路邊的易拉罐。
“雨下好大。”
身後有人說了一句,接著一把明黃色的傘出現在他的頭頂。
“天氣預告上說,這幾天會持續降雨,你出門怎麼不帶雨傘?”
一個女孩撐著一把藍白相間帶著貓耳朵的可愛雨傘,另一隻手將另一把傘舉到他頭頂。
女孩骨骼纖細,胳膊和直筒棉布裙下的小腿細得像筷子,站在傘下簡直就是一枝蒲公英。她披著發梢微卷的長發,額前覆蓋著厚厚的齊劉海,因為發色偏淡,襯得皮膚更白,陳青柏覺得這是他見過最白淨的姑娘。她的眼睛圓圓的,小臉也圓圓的,短鼻短下巴,模樣乖乖巧巧,看著就讓人產生強烈的保護欲,雖然她比陳青柏還高了半個頭。
他從有記憶起就住在這個巷子裏,方圓一片的孩子他都認識,從來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個女孩。
“你是誰?”陳青柏抬手擦擦臉上的眼淚和雨水,抹掉鼻涕,傻傻地看著她。
女孩用眼睛給他指了一下身後的大門,說:“我住這裏,剛到的。”
“你住在福利院啊……”陳青柏小聲嘟噥。
說實話,他看這女孩第一眼感覺挺好的,雖然10歲的小屁孩當時並不太懂什麼叫“感覺挺好的”。
雖然算不上漂亮,不過也清清秀秀幹幹淨淨的,聲音還溫溫軟軟,跟福利院裏那些野丫頭完全不一樣。當時的陳青柏一時想不出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這個為他送傘的女孩,多年後他再想起這麼一個畫麵,依然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女孩。
大概就是可愛吧,讓人心疼什麼的,以後的陳青柏對她百般愛護。
後來他聽說她剛出生就被扔在第一家收容她的福利院門口,一直都想不明白,什麼人忍心拋棄她。而且這麼可愛的姑娘怎麼會一直沒被領養呢,很多流著鼻涕、粗俗大笑的瘋孩子都陸陸續續被帶走,她反而被輾轉送到這裏來,她給人的感覺明明那麼美好。
“淋這麼濕,回去家裏大人會不高興的吧,要不要進來擦擦頭發,阿姨剛燒好了薑湯。”女孩先前走一步,把傘遞到他手上。
他就跟著女孩進了福利院大門,目光一直緊隨女孩裙下的纖細腳踝。
護工阿姨驚訝地看著眼睛紅腫、渾身濕透的小男孩跟著新來的女孩走進來,眉毛抖了兩下,表情怪異地說:“咦,青柏,怎麼啦?怎麼濕成這樣,誰欺負你啦,眼睛紅紅的?”
整個巷子的人都知道,這個陳青柏從小沒有父母管教,兩口子都在外地打工,除了過年基本不回來,近幾年甚至過年都不回來,這孩子一直留給奶奶照看著。於是這孩子給老人慣壞了,成了這一帶的孩子王,最是頑劣,平時無法無天的。
永遠都是他把別的孩子打得哇哇大哭,現如今風水輪流轉了?誰那麼厲害,還能把這個小魔頭弄哭,是個大人物啊!
“阿姨,我鑰匙丟了,奶奶今天不在家……”
“回不去啊?”阿姨看新來的女孩給他拿來毛巾,也順手遞給他一碗薑湯,“苗苗那屋有空床,既然奶奶今天回不來,你今晚先住這裏吧。”
說實話,阿姨並不想讓陳青柏留宿,這孩子太野,隻會帶著福利院的孩子瘋鬧,晚上住這裏的幾位老人家可受不了。不過大家鄰裏鄉親的,雖然對這孩子頭疼,也不好放任不管,他奶奶還經常來福利院幫忙呢。
出乎意料的是陳青柏並沒有撒瘋,吃過飯後那女孩用吹風機一頁一頁吹幹他的暑假作業本,他就安安靜靜地在旁邊看著。然後女孩找來了兩支筆,開始教他功課,他就老老實實坐在旁邊寫作業。
哎喲老天,真見鬼了!
阿姨看著這麼一幕,覺得這個世界無比幻滅。
“阿姨,你不是說青柏哥晚上來找我麼,一晚上也不見他來呀。”
第二天早上,那個叫苗苗的孩子拉著阿姨的衣服,揉著眼睛問。
阿姨心裏一慌,昨晚看陳青柏跟著新來的小姑娘在一起,表現還挺老實的,就沒多管,一直忙著在老人那邊折騰。雨天老年人的關節不舒服,她照顧老人忙到很晚。其他護工晚上都不在,她太忙就把陳青柏忘了,那孩子該不會跑出去玩一夜都沒回來吧!
那孩子要有個三長兩短,她怎麼跟陳奶奶交代,那孩子如果因為她沒看住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