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怡爬起來,身姿不穩,在羅彧的攙扶下去找了大夫,按尤華劍所說去做。
張嬸的臉上已經沒有了淚,木然地走出來,隻在擦身之時瞪了尤徹一眼。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份上,尤徹隻得艱難咽下口水,按要求穿了套隔離服,硬著頭皮走進裏麵去。
裏麵被一張張簾子隔成幾個小塊,張叔在中間的位置,房間裏自帶壓抑氣氛,讓人更加心緒不穩。
幾位醫生護士正圍著張叔,在他過去的時候錯身稍稍讓出了一條縫。
尤徹小心地擠進去,見張叔好像已經過去了似的,眼珠一動不動,毫無神采。
“張叔?”尤徹小聲地喚了一聲。
聽到他的聲音,張叔強撐著睜開眼睛,嘴角發著抖,露出一個勉強的笑。
“你來啦……”
這脆弱的聲音讓尤徹覺得眼前這人隨時都會死去,他站在那裏,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次回來到底是怎麼回事,才從火葬場出來不到幾時,張叔難道真的不行了?難道這次回來錯了?這接二連三的,他實在有點兒受不了。
“叔,叔叔……好像要不行了,看不到慧慧和……你,修成正果……”張叔伸過手,無力地抓著尤徹,“別讓叔叔……不能夠,瞑目……我最,掛念的……就是慧慧跟你的終生大事……叔……不能陪慧慧走完,下半,輩子,算叔叔,求你……替我牽起張慧怡的手!”
隨著他說出這番話,儀器發出的響聲更讓人心驚肉跳了。
醫生不耐煩地說:“行了,別講那麼多話!”
尤徹沒有辦法,總不能因為這些事讓人含著遺憾死去吧?當著張叔的麵,他隻得點點頭。
“可能熬不了多久了!”護士到他身邊低聲補充說道。
尤徹恍恍惚惚地走出來,跟門口張望的張嬸擦了一下身,這次擦身之時,張嬸狠狠地撞了他一下。張慧怡的目光也深深地鎖定著他,尤華劍急了,抓起他往外推:“還讓你叔叔等著嗎?!”
尤徹被一把推入過道,張慧怡緊跟出來,挽起他的胳膊,壓抑住哭聲說:“我爸爸……就算是完成他的心願好不好?”
她手上提著一個袋子,裏麵竟然裝著兩家的戶口簿。
無論如何,這次是躲不開了,而且也沒有選擇。
尤徹深吸兩口氣,頭腦中已經空白了,這種時候隻得點點頭。
於是他和張慧怡並肩跑在黎明的街道上,跑過三條街,離民政大廳開門工作還有兩個小時。他們癱坐在門口,氣喘籲籲。
之後,他們就在複雜的情緒裏迷迷糊糊打瞌睡,誰都不說話,直到天剛亮,人家來上班。
“哎,你們兩個,坐在這兒幹嗎呀,天多冷啊,要凍感冒了。”
穿著安保製服的中年人來開門,順便讓他倆進去坐著,心想,這倆娃是有多急不可待?
張慧怡確實急得直哭,還沒到上班時間,工作人員到位之後被她央求得沒有辦法,還不到上班時間,趕緊給他們做好安排,然後趕快讓他們回醫院去。
尤徹穿著顏色暗淡的、髒兮兮的趕路而來的、一直沒換的衣服,頭發睡亂之後沒有攏齊過,滿臉不情願。張慧怡穿著幼兒園裏發的統一服裝,一張慘淡的素臉,還哭腫了眼睛。兩個人看起來都風塵仆仆,甚至有點兒醜。
照相館沒開門,隻好坐在白牆前麵,由工作人員幫他們拍照。照了幾次也照不出應有的喜氣效果,女員工急吼吼給他們梳頭發和上妝。他倆在鏡頭裏都笑得僵硬且勉強,又有人趕緊打開修圖軟件,為他們黯淡的臉色調光,換了紅色背景,再用銅版紙打印出來,勉強使用。
在工作人員們的鼓舞之下,他們又回到醫院。
這時正值早換班之際,在匆忙走動的人群之後,尤華劍焦急的在過道裏走來走去,見到他們回來就飛奔過去,還被保潔留下的水漬滑了一下,掙紮了幾下抓住牆邊扶手,才算穩住身姿。
張慧怡手上抓著紅本子,指關節凍得發紫。
尤華劍深知此時語言的蒼白無力,趕緊叫了管床大夫。大夫拿著紅本子進去給病人看,但老張還有一口氣,卻早就沒了意識,不會再對女兒千辛萬苦得來的紅本子產生任何反應。
醫生看罷,詢問外麵的家屬,是下了機器還是再撐撐。當然,硬撐也沒用,老張的情況太凶險了,這種手術在情況穩定的時候到北京大醫院做,存活率都不高,地方醫院又能怎樣呢?就算現在馬上去北京,這些續命設備也沒辦法跟著上路。說起來,老張其實沒救了,目前完全就是靠著燒錢讓病人受罪。然而,畢竟我們的傳統是盡力搶救,不到最後一刻就不能放棄,醫生已知病人的結果,也隻會給家屬提出一些建議。
尤華劍站出來說:“他說過,他不想在病床上人不人鬼不鬼的耗著,但他有個心願,隻希望女兒獲得想要的幸福。”
張母一臉木然,張家幾位兄弟姊妹湊到一起,低聲商量了一會兒,年紀最大的說,下了吧。張母聽了,發出像動物一般的哭叫,羅彧在旁邊手足無措的安慰著,但除了礙事,沒有任何效果。
張慧怡已不再哭出聲,眼淚朦著雙眼。她和尤徹並排呆立著,緊緊貼著牆邊,離宣判的人遠遠的。
很快,張慧怡看到白布蓋在父親臉上,手上的紅本子快要被捏變形,她轉身對尤徹大叫:“你為什麼要讓我爸爸等到死為止!”
這一聲哀慟的憤怒讓所有人的注意力轉向尤徹,張嬸眼中的恨意,尤華劍眼中的暴怒,羅林眼中的焦灼,羅彧眼中的疑惑……
他們都用很不好的眼光看向尤徹。
尤徹的手在發抖,朝後躲了躲,但他背後已經是牆壁,根本無處可躲,這些人的目光要將他生吞活剝。
幾秒後他倒在地上,是尤華劍給了他一個大耳刮子。
尤徹被打懵了,一邊臉頰滾燙又麻木,看到幾滴血落在地板上,他才感覺到鼻子在淌血,嘴裏也有一股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