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一動不動
逐漸昏暗下來的森林美不勝收,不過女孩無心觀賞,跺著腳走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上。
發光的翅螢在暮色中翩翩起舞,身後留下夜光殘影,但女孩重重地將它們從麵前拍走,毫不在意這轉瞬即逝的優雅。她雙眼垂向地麵,踢開一塊石頭,任其在盤錯的樹根間跳躍,毫不理會茂密華蓋間透過的夕陽。紫夜貂的花瓣緩緩張開,向溫潤的暮色吐出微光的花粉,但匆匆路過的她卻順手將花莖扭斷。
她的臉頰由於羞愧和憤怒而燒得通紅。母親的責備依然縈繞在耳邊,哥哥和其他孩子的嘲笑始終揮之不去。
她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小路上殘破的花瓣,皺起了眉頭。這一切都有些異樣……似乎她早已經曆過這一切。她搖了搖頭,繼續向前走,深入茂密的森林。
她終於來到了神聖的靈柳前。它慵懶的枝條猶如在水中漂蕩,摩挲碰撞著發出風鈴般的低語。
雖然她體內的怒火依然熾烈,但她閉上眼,握緊拳,緩緩地吸一口氣,就像長老教她的那樣,努力壓住狂怒。
她被什麼東西打中了,硬邦邦的東西,不偏不倚地打在她後腦,她撲向前跪倒在地。她用一隻手碰了碰被打的地方,手指沾滿了血。然後她聽到了嘲笑聲,於是她的狂怒湧了上來。
她站了起來,麵向她的哥哥和其他孩子,她的雙眼射出炫目的黑暗,她的呼吸粗重而又急促,她的雙手又在身側握成拳頭,剛剛一切讓自己冷靜下來的努力瞬間就被閃爍的憤怒蓋過。怒火在她體內熊熊燃燒,如同一種凶惡的疾病,不斷進犯不斷膨脹,她周圍的空氣似乎泛起微光,而她身後的那棵靈柳則開始褪色枯萎。紅色的樹液像淚水一樣潸然落下,柳葉卷曲著變成黑色。
早在無人記得的遠古,這片土地的魔法就開始滋養這棵靈柳,它又以同樣的方式滋養了這片土地和上麵的人民,然而現在它即將死去,柔軟的柳條變得像枯骨一樣幹癟清脆,土壤中的樹根痛苦地卷曲。枝頭的風鈴敲響亡語的喪鍾,但女孩沒有聽見靈柳,她已迷失於鼎沸的狂怒之中。
隨著那顆古老原始的靈樹消逝,女孩離開了地麵,漂浮於空中。三顆吞沒光亮的至暗球體開始在女孩周圍環繞。
折磨她的人現在全都笑不出來了……
卡蘭站在斐洛爾的城防垛口上,視線越過狹海投向初生之土的內陸——如今被人類稱為艾歐尼亞的那片土地。
今晚沒有月亮,但一切都如同白晝一般被他盡收眼底,他貓科動物的瞳孔已開到最大。有的時候,這雙眼睛會被火炬照亮,並反射出炯炯的神光——這是一雙暗夜掠食者的眼睛。
卡蘭是瓦斯塔亞,血脈可追溯至遠古。他落日般耀眼的毛發編成一根根髒辮垂在後背,隻不過如今他的毛發中夾雜了一縷縷灰絲。他驕傲的麵龐如同大型貓科捕食者,一生的戎馬在他臉上寫滿縱橫的傷疤。他左側的麵龐沒有毛發,怒張的紅色肌理是他作為年輕戰士時嚴重灼傷的證明。他的太陽穴處生出一對彎曲的犄角,每一根都印刻著螺旋的符文圖案,他的三條尾巴在身後掃來掃去,每一條都覆蓋著一節節板甲。他穿著諾克薩斯的黑鐵鎧甲,這身來自他第二祖國的裝束總是讓他愁容滿麵。
有人叫他叛徒,說他既背叛了艾歐尼亞,也背叛了瓦斯塔亞的傳承,但他不在乎。他們怎麼想無關緊要。
斐洛爾要塞坐落於艾歐尼亞最西邊的島上。易守難攻,在此佇立了上百年,抵擋過無數敵人的進攻,但最後還是在諾克薩斯入侵期間潰於一次漫長的圍城。
那個時候卡蘭還沒有加入諾克薩斯。在命運的分叉口,普雷西典之戰,他向斯維因投誠。後來又向帝國索要了斐洛爾統治者的位置作為獎賞。
諾克薩斯人在他背後嘲笑他,他很清楚。他原本可以換來更豐厚的賞賜——但他還是選擇了斐洛爾,這個帝國邊緣被遺忘的角落。
他們不明白。但他覺得無所謂。他需要留在這。
當然,諾克薩斯並沒有贏得那場戰爭……但艾歐尼亞也不是勝利者。總之,那場戰鬥過了幾個春秋,斐洛爾依然被侵略者掌控。
現有三十三條戰艦停靠在此,還有不到這個數目一半的商貿船隻。在他麾下共有一千多名諾克薩斯戰士,由帝國各個偏遠角落的戰團老兵混編而成。
一隊巡邏兵沿著垛口踏步經過。他們向卡蘭敬禮,用拳頭重重打在自己的胸甲上,卡蘭點頭回禮。他並沒漏掉哨兵們眼神中的黑暗。他們對他的憎恨並不亞於艾歐尼亞人,但他們對他存有畏懼和尊敬,而這就已經足夠了。
他回過頭再度看向狹海對麵,駐足於重重往事。他為什麼在這裏?這個問題每天都會從他屬下的眼神中發出,也會在最黑暗的夜裏爬上他的心頭,在那些夜裏,森林和狩獵在呼喚他。然而,答案很簡單。
他在這裏是為了能夠一直守望她。
一對黑衣人從海裏鑽了出來,一男一女,如死亡般無影無聲。他們像蜘蛛一樣敏捷地爬上了猩紅女獵手號戰艦近乎垂直的側舷,沿著舷緣悄聲潛行。他們的刀刃閃著寒光,戰艦的守夜哨兵被悄無聲息地放倒,接二連三,沒有發出任何警報。
片刻,全部五個諾克薩斯哨兵全都斃命,他們的鮮血開始漏到甲板上。
“幹的利索,老弟,”其中一人開口說道,俯身藏在上層甲板的陰影中。在她臉上,隻能看到一對眼睛和周圍纏繞的靛藍刺青。
“這要感謝我略有才能的老師,”另一個人答道。他也穿著一襲黑衣,伏在黑影中,隻不過在他姐姐臉上刺青的位置,他的皮膚是厚實的瘢痕刻印。
“略有才能,奧金?”她提起一瞥眉毛說道。
“不能讓你太驕傲,希裏克,”她的弟弟回答。
“不鬧了,”希裏克說。她打開了後腰上係著的皮包,緩緩取出了一方用蠟封和皮革緊緊裹住的東西。她小心翼翼地將外包解開,亮出一塊拳頭大小的黑水晶。
“沒濕吧?”奧金悄悄問道。
作為回答,希裏克輕輕搖晃了一下水晶。一道橙色的火光從水晶中心一閃而過,如同被煽動的餘燼
“看樣是的。我會給他找個好地方,”她一邊說,一邊點頭示意了附近的一扇門,門後通往下層甲板。“你發信號通知其他人。”
奧金點了點頭。希裏克飄到下層甲板,她的弟弟悄悄回到船舷邊緣。他將上半身探到外側做了個手勢。又有七個黑衣人從黑暗的水裏出現,靜悄悄地爬到甲板上,擁入黑影中。
他們是無告者,是最後一批留下來的戰士。在諾克薩斯扳走斐洛爾以前,他們都是要塞的哨兵。那場失敗的恥辱依然在他們心中常燃不滅,將諾克薩斯人逐出祖先土地的願望亦不曾熄止。
所有人都在甲板上到齊後,他們稍作等待,幾分鍾後希裏克出現了。
“完事,”她說。
九名艾歐尼亞無告者流向戰艦的一側,緊跟著帶頭的姐弟倆。他們的動作行雲流水,沿著石台碼頭向斐洛爾要塞方向輕巧地跑去。
他們從一處陰影衝進另一處陰影,如同九個幽靈,最後一起停在第一堵高牆下。他們擁入黑暗,紋絲不動地等一支巡邏隊走過,幾名諾克薩斯戰士用他們粗糙的語言談天說笑,被尺開外的艾歐尼亞人用夜視眼看的一清二楚。
巡邏隊剛轉過拐角,幾名潛入者就再次行動,爬上光禿禿的牆壁,雙手利落地交替攀援。他們看上去毫不費力,如同攀爬雲梯,隻不過事實上並沒有任何扶手。
希裏克最先爬到垛口處。她探頭瞥了一眼,然後迅速縮回身子,完全靜止不動,一隻手掛在垛口處。她下麵的人也全都靜止不動,看到她迅速做出一係列手勢,便迅速爬上與她同高的位置。她握起一隻拳,然後攀上牆頭,她的弟弟奧金緊隨其後。諾克薩斯人渾然不知這對艾歐尼亞人如幽靈般尾隨其後,在垛口頂端輕輕騰挪。
隨後,希裏克和奧金跳入敵人中間,四名衛兵連刀都沒拔出來就都被殺掉了。
最後一個衛兵被殺的時候緊緊捂住自己的脖子,捂不住潺潺流出的鮮血,繼而搖晃著跌向城牆邊緣,希裏克抓住了他,就像捧著自己的情侶一樣擁他入懷,然後將他緩緩放到地上;如果他倒了下去,撞擊的聲音無疑會引起警戒。
附近其他兩名守衛也被迅速放倒,無聲且無情,隨後其他艾歐尼亞人都翻上城牆。稍作停頓後,九個身影如同一個人般繼續行動,衝過一片開闊的庭院,開始攀爬要塞內層的高牆。
每個人都對自己的目標了然於心,每個人都對要塞的地形了如指掌,因為這裏是他們自己人構築的工事。諾克薩斯人隻不過是暫時的占領者。
他們攀上內牆,翻過垛口,簡直有如神助一般,恰好錯開了牆上的兩隊哨兵。斐洛爾要塞背靠的高崖此刻為他們提供了陰影,讓他們融入黑夜中。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一聲大吼,從碼頭的方向回蕩。
奧金把咒罵聲藏在呼吸裏。“他們知道了,”他嘶嘶地說道。
“我原本希望能在第一具屍體被發現的時候再深入一些的,”希裏克說,“但這無關緊要。我們繼續按計劃行事。”
第一聲吼叫後跟來了了更多聲吼叫,隨後鍾聲響起,回蕩在整座要塞中。
“時機已到,聲東擊西,”希裏克說道。她閉上雙眼,讓心中的隨想靜默下來。她睜開心靈之眼,看到了她藏在諾克薩斯戰艦甲板下的那枚黑水晶,然後她貼進水晶,將其煽動活躍。
她並不是魔術師,也不是靈魂魔法師,但就像她大多數同胞一樣,她能感受到這片土地上的魔法,並能以極其微不足道的方式對其進行操控。她的能力隻是很普通的天賦,就像她村裏的農民也能往莊稼裏扭進小小的魔法。在外人眼裏看著很驚奇,但在她的同胞中,這種簡單的天賦沒什麼了不起,也不會讓人意外。這就像吹口哨,或者縱卷舌頭——有人天生就能,有人一輩子也不能。
希裏克調整呼吸的深度,強化了無聲的祈求,鼓動那顆火焰石發揮自己原本的特性。
她的天賦能力很小,但它引發的水晶活化的效果絕不小。當然,火焰石本身的不穩定性是主要,她的天生能力是次要,但無論怎麼說,製造出的結果很震撼。
在下方的港灣裏,那艘諾克薩斯的猩紅女獵手號戰艦爆炸了,一團火球推著熱浪照亮了黑夜。所有被斐洛爾的警戒鍾聲喚起的士兵全都停下了腳步,呆呆地望向那片突然出現的煉獄火海。
希裏克睜開雙眼。“走。”她說。
卡蘭悄悄來到石台碼頭前,兩側跟著衛兵,他的三條尾巴充滿威脅地掃來掃去。
“艾歐尼亞人的暗中破壞,我猜是的,大人,”一個麵色緊張的軍官說道,他需要小步慢跑才能跟得上卡蘭的步伐。“黑火藥的爆炸,估計是。”
卡蘭停下腳步,眉頭緊鎖地觀察碼頭上的損害。
猩紅女獵手號已經徹底不再,隻剩下船底。還有木料尚存的地方都在著火。旁邊三艘船也都被引燃,雖然船員們在奮力救火,但卡蘭瞥一眼就知道其中至少已經有一艘船救不回來了,他氣惱地吼了一聲,露出了一排尖牙。
“我們已經拿下了碼頭,目前正在搜查所有其他船隻,”那名緊張的軍官說道。“如果還有更多爆炸物,我們一定會搜出來。”
卡蘭沒有理會他,懷疑地眯起眼睛。他單膝跪下,在地上抓了幾下,然後拿到鼻子前聞了聞。
“如果他們還在這裏,大人,一定躲不了太久,”那位軍官說道,顯然他對長官的沉默感到不舒服。“不過,我猜他們已經逃出很遠了。”
卡蘭站起來,沿著碼頭看向海洋的另一側,看向高聳的城牆。
“懦弱之舉,”那名軍官評價道。“他們知道攻城戰打不贏我們,所以他們隻能用其他方式傷害我們。但我們不會善罷甘休!我們是諾克薩斯!我們——”
“安靜,”卡蘭吼道。他終於正眼看了那名軍官,他黃色的雙眼一下不眨。那個人在他的凝視下麵色煞白,似乎身體也變矮小了,就如同一隻蟾蜍縮回自己的土洞。“炸的是火焰石,不是黑火藥。而且他們就在這裏。這不是懦弱之舉。”
那名軍官大氣都不敢喘。“不是啊?”他鼓足勇氣擠出幾個字,音量還不如老鼠叫。
“不是。”卡蘭扭過頭,向著斐洛爾要塞大步返回。“這是聲東擊西。”
卡蘭火冒三丈。他待會再和這個蠢貨算賬。現在,他需要關注一件更重要的事。
“他們的目標是幻夢池。”他怒吼道。
希裏克用手捂住這名諾克薩斯人的嘴,直到他停止掙紮,然後將他死沉沉的屍體放到地上。她用他的外套把自己血淋淋的匕首擦幹,用餘光看到她的弟弟和其他人處理了其他諾克薩斯人,清空了這座塔樓的底層。
他們現在已經很接近了。前方庭院的另一側,一座山崖伸向夜空,希裏克的目光瞄向頂峰。一座突兀的建築擋在星空中,那裏便是他們的目標。
警鍾依然在轟鳴,傳遍整個斐洛爾。
希裏克帶頭走到庭院中間,離開高塔,開始向懸崖邊鑿刻的石階奔跑。她現在已經不在乎是否會被看到了。詭計的時機已經過去。此刻速度才是最好的朋友。
他們頭頂上傳來喊叫聲,箭矢追著空地上衝刺的艾歐尼亞人。無一命中,全都打在他們腳邊的鵝卵石地麵上。幾名衛兵從附近的門後衝出,前來阻截他們。希裏克和同伴們絲毫沒有停下腳步,他們抽出武器,彎刀、忍鐮、毒鏢和鐵扇。一下心跳的功夫,他們已經突入諾克薩斯人中間,或滑鏟、或空翻,同時給與奪命重擊,像跳舞一般突入敵陣。
艾歐尼亞人遭受了首個犧牲,一個人被長戟砍中了脖子。希裏克將刹那的哀傷壓了回去,繼續向前推進,和弟弟並肩衝破了敵陣,留下數個血泊中的諾克薩斯人。
他們到達了坑窪不平的石階——這些石階經曆的風雨滄桑遠多於要塞本身。他們向上衝刺,一步三個台階。石階兩側的許願燈籠全都是黑的。
在諾克薩斯占領這個聖所之前,這些燈籠始終長明,晝夜不熄。
又一名艾歐尼亞人倒下了,兩根箭矢重重地插入他的胸膛。他沒發出任何聲音,從傍崖的石階路上翻身落下,摔在下麵的庭院裏。其餘的艾歐尼亞人繼續沿著螺旋攀升的石階向頂端衝刺。又有更多箭矢打在他們身邊的崖壁上,所幸的是她沒有同伴再被擊中。
他們急速繞上弧形的階梯。金屬的寒光一閃而過,跡象雖然微小,但依然引起了希裏克的警覺,讓她本能地飛身翻滾。一根重矛,被巨大的力量擲出,與她相隔幾寸距離擦身而過,擊中了她身後的同伴。長矛穿胸而過,他整個身體都被帶飛到半空,跌下懸崖。
兩名守衛站在懸崖頂端的神廟入口處嚴陣以待。兩個人都肌肉健碩,身穿黑色重甲,一手擎著巨盾,另一手緊握鋸齒切肉斧。
剩餘的留個艾歐尼亞人整齊劃一地出擊,衝刺、飛撲、空翻著迎擊兩個魁梧的諾克薩斯人,刀光劍影、殺氣騰騰。
希裏克利用運動中的速度,跑上了懸崖的立麵,飛奔兩步以後向前跨越,雙手中的短刀尋向衛兵的脖頸,與此同時她的弟弟則攻向下盤。奧金翻滾著避開諾克薩斯人的橫掃,反手劃破對手的一條腿,讓對手踉蹌失衡。希裏克像一根長槍一樣刺破空氣,雙刀當先,在那個諾克薩斯人厚重的脖頸上切開兩道深溝。
但他並沒有立刻倒下。希裏克輕巧落地,身體蹲伏,一隻手扶地保持平衡,那名戰士咆哮著用塔盾的正麵將一名艾歐尼亞無告者撞翻在地。還沒等希裏克再次出手,那名野蠻的戰士就用盾緣切向她夥伴的脖子,一擊斃命。
另一名諾克薩斯戰士也同樣棘手,她像一頭受傷的公牛一樣怒吼著,瘋狂地甩打,但實際上她的致命傷口一直在流血,換成普通人應該早就死了。
奧金在她厚重胸甲的側麵找到破綻,砍斷了諾克薩斯人的肋骨,然後立刻跳到一旁,躲開了反擊。希裏克看準時機衝上前,又補了一刀,而當敵人向她的方向砍來,另一個同伴再度見縫插針,從背後命中了那個諾克薩斯人。他們就像無情的群狼圍攻大型獵物,最後那名諾克薩斯女戰士終於跪倒在地,鮮血流了一地。她的上半身繼續保持直立了一段時間,吐出幾句咒罵,然後趴到了地上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