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木黎死後,蒙元群龍無首,很快土崩瓦解。鬼力赤、瓦剌部、阿魯台為了爭奪權柄,彼此混戰不休,再也無力威脅中土。
建文四年,燕王審時度勢,決然拋下北平,率領大軍繞過山東、直抵徐州。
朝廷大為震恐,急令山東之軍南下追趕。燕王回軍逆擊,大破南軍於齊眉山。是年,燕軍越過淮水,連克淮揚重鎮,從瓜洲橫渡長江,沿途諸城望風而降。
六月中旬,燕軍抵達金陵,李景隆和穀王打開金川門投降。朱允炆絕望之餘,放火焚燒皇宮,可是事後查驗,並未發現他的屍體,隨之失蹤的還有錦衣衛指揮使張敬祖。朱棣疑心二人逃走,抓獲張敬祖家人,一一拷掠至死,可也沒有找到蛛絲馬跡。
燕王登上皇位,建號永樂,他自知得位不正,為了立威,將建文朝的臣子殺戮一空。而後“瓜蔓抄”、“誅十族”,數萬顆人頭落地,殺得天下士子人人鉗口、道路以目,“正統”二字再也無人敢提。
一轉眼,已是永樂二年,北方烽煙平息,南方市衢不移,鋒鏑上的鮮血尚未幹透,天下人熙來攘往,又為名利奔忙不休。
長江之畔,鄭和營造元寶巨艦,準備南下西洋,尋找建文帝的蹤跡;朱棣改北平為北京,改京城為南京,從此長駐北方,鷹視雄顧,謀劃遷都之事,防範塞外之敵。他雄心勃勃,立誌掃蕩六合,成為千古一帝。故此勵精圖治,不出兩年光景,大明朝野,已經顯露出蓬勃生氣。
朱高熾當了太子,常年奉旨監國;朱高煦封為漢王,一心扳倒兄長,謀奪皇儲之位。前朝血淚方殷,今朝紛爭又起,江小流成了漢王的左膀右臂,權勢熏天,誌得意滿,一如當年的樂之揚,卷入皇家爭鬥,全然不知大禍將臨。
經過泰山一戰,樂之揚斷了死念,走遍天南地北,訪幽尋勝,漫無目的。可是心中傷痕始終磨滅不去,這一日,渡過長江,鬼使神差又回到南京。
進入城裏,走過大街小巷,一切仿若隔世。前塵舊事,曆曆如昨,樂之揚沉浸回憶之中,滿腦子盡是往日的影子。他恍恍惚惚,失魂落魄,經過玄武湖畔,想起當年梁思禽行走在湖邊,拉起《終成灰土之曲》,那份落寞心境,樂之揚當時不甚明白,如今卻是感同身受。
走著走著,極遠處忽然傳來琴聲。樂之揚靈覺之強,隻要留神去聽,南京城內,任何洪聲微響,全都逃不過他的耳朵,是以尋常聲響,他從不在意。可是琴聲入耳,他忽然清醒過來,那琴聲有些熟悉,仿佛出自朱微之手,許多地方又似是而非。
他心中疑惑,循聲走去,忽見一片連雲甲第,戒備森嚴,四周站立許多衛兵。樂之揚此時身手,白晝幻形,無人能見,衛兵隻覺微風吹過,他已越牆進入府中。
琴聲來自一間軒舍,樂之揚走到門前,定眼望去,隻一愣,心中老大失望。
彈琴的是寧王朱權,數年不見,他麵容愁苦,兩鬢生出白發,所彈之琴甚是眼熟,仔細一瞧,正是“飛瀑連珠”。
琴在人亡,樂之揚站在門前,不覺癡了。朱權一曲彈罷,抬起頭來,猛可看見樂之揚,張口結舌,仿佛白晝見鬼。
“寧王殿下!”樂之揚幽幽地說道,“別來無恙?”
寧王也是非常之人,愣怔一時,很快醒悟過來,打量樂之揚,驚訝道:“你還活著?你、你怎麼進來的?”
“聽見琴聲,我便來了。”樂之揚走上前去,不管不顧,拎起古琴,輕輕地來回摩挲,不知不覺,淚水流了出來。
寧王望著他,起初不知所措,漸漸看出他的心意,黯然道:“我懂了,這是阿微的琴……”說著閉上雙眼,淚水也滾落下來。
樂之揚放下古琴,抹淚問道:“你哭什麼?”
“你又哭什麼?”寧王反問。
“我哭寶琴尚在,斯人已亡。”樂之揚苦澀道,“我很後悔,那一天,我該留下來陪她。”
“我也很後悔!”寧王幽幽地說道,“老四騙了我,我卻將怒氣發泄在她身上,那一天我若不罵她,她就不會絕望離開。她不絕望離開,也就不會死在陣前。每一天晚上,我都會夢見那天的情景,耳邊響著她的笛聲,我看著她騎馬、吹笛,慢慢地走過來,取出匕首,插入心口……那一些情形,就如烙印一樣,經過一千遍,一萬遍,不但沒有磨滅,反而越來越深。”
樂之揚歎一口氣,說道:“你比我幸運萬倍,至少她去世之時,你還親眼看見。我卻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看見,就連她去世的樣子,我都沒法夢到。”他左膝一軟,跪在琴幾之前,抱著古琴,眼淚一點一滴,落在琴弦琴麵。
朱權怔怔地望著他,忽道:“六年了,你還忘不了她?”
“忘不了!”樂之揚喃喃說道,“除非……我死了!”
朱權歎道:“以往我對你頗有成見,而今看來,你也是至情至性之人。阿微得你眷顧,不枉此生。”
“說反了!”樂之揚搖頭,“能得朱微眷顧,才是我一生最大的幸事。”
朱權一時默然,手按琴弦,幽幽地說道:“樂之揚,這張琴,送給你吧!”
“免了!”樂之揚放開古琴,“睹物思人,倘若留在身邊,每見一次,都如鈍刀割過心頭。”
“那就罷了。”朱權注視古琴,“我聽說,當日你帶走了阿微的遺體。”
樂之揚點了點頭,說道:“我親手送她入葬,陪葬之物是玉笛空碧。”想著淒苦一笑,“如今想來,那支玉笛真是不祥之物,綠珠在前,朱微在後,它的主人都未得善終。”
朱權想了想,說道:“我記得你的笛子吹得極好。”
“都過去了。”樂之揚悵然道,“我有六年沒有吹過了。”
“是麼?真是可惜。”朱權說道,“我如今幽囚在此,百無聊賴,打算整理古今琴曲,去粗取精,撰寫一本古琴譜集。你若有雅興,不妨留在此間,助我一臂之力。”
樂之揚搖頭道:“我身是浮雲,聽琴而來,曲終而散,見過這一張琴,我也應該走了!”
“既然如此!”朱權苦笑,“我便再彈一曲,為你送別吧!”說著撥弄兩聲,樂之揚登時聽出,說道:“這是《瀟湘水雲》,她最愛的曲子。”
朱權點頭道:“若有笛聲應和,別有一番興味。”
當年樂之揚與朱微琴笛相和,曾經同奏此曲,回想起來,感慨萬千,忽見牆邊檀木架上橫著一管紫竹長笛,心頭一動,上前摘下。六年來,樂之揚第一次握笛在手,笛身光潤如玉,指尖劃過笛孔,內心起了一陣悸動,說道:“這根笛子,送我如何?”
寧王笑道:“我若是此笛,一定求之不得。”
樂之揚湊近口邊,想要吹奏,氣息到了口邊,始終無法吐出,舊日情景一幕幕湧上心頭,忽而鼻子發酸、雙眼朦朧,定在那兒一動不動。
寧王望著他,眼中透出些許憐憫。樂之揚忽地歎一口氣,略微欠身,飄然出門,走出老遠,身後琴聲不絕,依舊飄蕩在雲天之間。
樂之揚握著笛子,心中茫然,幾次橫到嘴邊,終又放了下來。
他停停走走,穿過城門,來到郊外,突然間,一條河水攔住去路。樂之揚抬眼一望,敢情不知不覺,已經來到秦淮河邊。他的心中酸熱,思緒聯翩,他生於此,長於此,十多年的點點滴滴,彙成洪濤激流,猛然湧上心頭。樂之揚悲喜交集,情難自抑,橫起笛子,幽幽地吹奏起來,這一次,不是《瀟湘水雲》,也不是《周天靈飛》,而是一曲《杏花天影》。
這曲子碩妃唱過,樂韶鳳唱過、朱元璋唱過、梁思禽也唱過,唱過的人無論卑微顯赫,終有一日化為灰土,唯有這一支曲子,還有眼前的秦淮河水,總會一直流淌下去,日日夜夜,千古不息。
吹了一遍,又吹一遍,意興洋洋,旁若無人,音符飛出笛孔,化為涓涓流水,吹到得意之處,樂之揚仿佛躺在水上,隨波逐流,愜意莫名。
這時間,忽聽對麵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
“綠絲低拂鴛鴦浦。想桃葉、當時喚渡。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倚蘭橈、更少駐。
金陵路、鶯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甚處?”
字字清圓,如玉如珠,樂之揚的心頭一陣恍惚。他抬眼望去,一個熟悉的倩影就在對岸,白衣勝雪,青絲如瀑,容顏還如以前一樣,隻是眉眼間多了一些風霜。
樂之揚放下笛子,隔著一條河水,一男一女默然對望。透過葉靈蘇的眼睛,樂之揚看得明明白白,這是最後一次,如果錯過,對岸的女子便如眼前的流水,悄然而逝,一去不回。
多年以前,他躺在木盆之中,順著河水漂泊,尋找一條生路;時至今日,他又忽然驚覺,他還是那一個孤兒,順水漂泊,無家可歸。他在等待一個人將他拯救上岸,那個人也許會來,也許永遠不會。
葉靈蘇也在等待,等著他跨過河流,她已身心俱疲,再也等不下去。
可是,世間的河流千千萬,最難跨過的河流卻在心裏。
能跨過去麼?除了樂之揚,誰也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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