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算盤打得如意,冷不防人影閃動,斜刺裏衝出一個青年男子,看其裝束,也是東島弟子。鐵木黎想也不想,揮掌劈出,掌風銳利如刀,一旦掃中,勢必開膛破肚。
青年不慌不忙,左手一揮,腳下轉動,鐵木黎掌力一歪,竟被帶到一旁。青年閃身向前,右掌拍出。這兩下看似平常,可是勁力之強、拿捏之巧,無不妙入毫巔。
鐵木黎一時輕敵,將對手當成尋常弟子,發現不妙,青年掌力已到左脅。他畢竟身經百戰,匆忙間將身一擰,掌力及身,登時滑開,可是一股餘勁透體而入,有如春風浩蕩,溫潤陽和,所過筋骨酥軟、氣力消散。鐵木黎吃了一驚,衝口而出:“浩然正氣?”反手一掌,削向青年咽喉。
花眠遠處看見,驚叫道:“成鋒,快讓開……”話才出口,青年的身子順著鐵木黎掌勢旋轉,右手一揚,輕飄飄搭上鐵木黎的掌緣,借著掌勢飛旋而出,滴溜溜落到兩丈之外,雙足一沉,穩穩站定,所過泥土翻轉,竟然多了一道深溝。
青年正是穀成鋒,花眠飛身趕到,扶住他後背,焦急問道:“沒事麼?”
穀成鋒吐一口氣,搖頭道:“我沒事!”他是花眠最得意的弟子,年紀不大,一路“三才歸元掌”使得出神入化,駸駸然超過花眠,頗有幾分宗師氣象。故而花眠見他橫挑強敵,當真嚇得半死,怕他氣候未成,先折在鐵木黎手裏。
穀成鋒調勻氣息,抬眼望去,鐵木黎被他阻擋一下、去勢稍慢,已被青螭劍死死纏住。雲裳和四尊也先後趕到,正要上前相助,葉靈蘇喝道:“都別過來,守住道路,別讓他逃了。”
“天逆神掌”慣於聲東擊西,眾人倘若上前,一不留神,反為鐵木黎當做人質,葉靈蘇投鼠忌器,無法全力施為。眾高手聞聲會意,各站一方掠陣,封死鐵木黎的去路。
鐵木黎暗暗叫苦,一個葉靈蘇已是勁敵,加上四尊、雲裳與這穀姓少年,今日一戰全無勝算。他轉眼一瞥,,施南庭手扣鋼錐,引而不發,兩眼利如鷹隼,在他身上逡巡,鐵木黎心神微亂,出手稍緩,青螭劍趁隙而入,劃過左臂,鮮血飛濺。
鐵木黎痛哼一聲,忽然轉身衝向山門。群雄嚴防他逃離泰山,不料他竟敢上山。山門處隻有童耀把守,他不及轉念,鐵木黎一掌劈來,童耀急忙揮掌格擋,兩人身形一交,童耀飛出老遠,落地時臉色慘白,一條右臂軟軟垂下。
鐵木黎撒開兩腿,飛奔上山,葉靈蘇緊追不舍。兩人分分合合,打得難解難分。
泰山形勢雄奇,蒼鬆、怪石、飛泉、流瀑比比皆是,葉靈蘇隨形就勢、化同萬物,藏之山則為山,隱之水則為水,浮光掠影,無跡可尋。鐵木黎與之交手,就像是跟一座泰山為敵。葉靈蘇想來就來,想去就去,四麵八方無處不在,鬧得他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才到山腰,又中了兩劍,雖不致命,可也流露敗象。
鐵木黎無法可想,一路向上,兩人翻翻滾滾,打過中天門,到了十八盤,前方突然出現八人,橫身攔住去路。
葉靈蘇看見來人,臉色微微一變,不進反退,凝目注視。鐵木黎不認得八部之主,見人攔路,不問青紅,痛下殺手。
石穿、卜留首當其衝,各各閃開。鐵木黎見他二人身法不弱,心下生疑,可是自恃神功,並不放在心上,騰身而起,向正麵萬繩衝去。萬繩居高臨下,一掌揮出,勁力猶如高天罡風呼嘯而出,水憐影同時出手,“周流土勁”撞上“周流天勁”,天地交泰,乾坤反複,兩股勁力纏在一起,登時化為磅礴洪流。
鐵木黎大吃一驚,可勢子用老,躲閃不得,運足真氣,雙掌齊出,砰,萬、水二人晃了一晃,鐵木黎卻從空中掉落下來,雙臂發熱,耳鳴心跳,腳尖剛剛落地,便覺下方石階突地一動,轟然裂開,躥出數十條粗如兒臂的刺藤。
鐵木黎氣沉雙腿,化為長槍大斧,腿勢所向,“惡鬼刺”紛紛折斷。然而斷藤複生,越長越密。鐵木黎掃蕩一圈,反被刺藤包圍,駭異之餘,匆忙跳開。
這當兒,石穿、卜留封住缺口,八部之主各站一方,“周流八極陣”轉動起來。乾坤反複、風雷相薄、山澤通氣、水火相濟……諸般變化層出不窮,洪濤似的勁力起伏跌宕,陣中霧氣彌漫、舒卷開合,其中火光迸射、電光閃耀,山石紛紛碎裂,一團團,一群群,鳥兒似的飛來飛去,同時發出可怕嘯聲。
鐵木黎困在陣中,來去如風,拳腳電走,鋒銳勁氣淒厲呼嘯,不時切開迷霧,露出黑色身影。
葉靈蘇曾與“周流八極陣”交手,那時武功猶未大成,合楚空山之力,依然落盡下風。但看鐵木黎夷然不懼、攻守自如,縱是敵人,也禁不住佩服:“鐵木黎不愧燕然山百年來罕有的奇才,人品不入流,武功卻是一等一的厲害。”
忽聽一聲怪嘯,黑影閃動,鐵木黎衝天躥起,落到一塊山石上麵,厲聲叫道:“你們幾個什麼來頭?”
他脫陣而出,八部之主也各各驚詫,萬繩說道:“在下天部萬繩。”水憐影也道:“地部水憐影!”其他部主也各報名號。
鐵木黎見他人數,心頭已有計較,聽完不覺冷笑,說道:“西城、東島不是約在泰山決戰麼?你們八部之主,不跟葉靈蘇為難,卻來阻擋本尊,豈不是蚊子叮菩薩,找錯了人?”
萬繩笑道:“國師見諒,我八人奉命守在這兒,不許閑雜人等上去。”
“奉命?”鐵木黎心頭一凜,揚聲高叫,“奉誰之命?梁思禽也來了麼?”
萬繩笑而不答,鐵木黎哼了一聲,說道:“後生小子,裝神弄鬼。我跟梁思禽同輩,祖上還有莫大淵源,‘西昆侖’之母是本派伯顏祖師的師妹。你們帶我我去見他,料他也不會不見。”
鐵木黎自忖落單,不敵東島人多,故而有意拉攏西城,合他與梁思禽二人之力,縱然天下高手齊集泰山,也能殺他個七進七出。想象那般情形,鐵木黎微感得意,嘴角浮現出一絲笑容。
誰知萬繩仍是搖頭,說道:“國師抱歉,萬某不能帶你去見城主。”
“為什麼?”鐵木黎惱羞成怒。
萬繩盯著他瞧了一瞧,漫不經意地道:“你不配!”
鐵木黎臉上騰起一股青氣,待要發怒,又強自忍住,冷笑道:“我為何不配?”
萬繩說道:“要想見城主,先破這一座‘周流八極陣’。”
鐵木黎臉色陰沉,這一座陣法頗有門道,倘若換了往日,仔細揣摩,尋其破綻,未必不能攻破,時下東島咄咄逼人,實在無心與之糾纏。他斜眼一瞥,葉靈蘇背負雙手,意態悠閑,大有一旁看戲的意思,不由越發氣惱,厲聲說道:“不是說決一死戰麼?葉靈蘇就在那兒,你們為何不去跟她搏命?”
萬繩笑道:“我們奉命把守此間,葉幫主又沒闖山,為何要跟她搏命?”
“你……”鐵木黎怒極反笑,忽聽腳步聲急,東島群雄、鹽幫弟子紛紛趕到,幾個燕然山弟子渾身血汙、五花大綁,叫人連推帶搡地押上山來。那欽也在其列,看見鐵木黎,高叫:“師父……”話沒說完,便叫一個鹽梟揮拳打翻,那欽躺在地上,怒視鹽梟,頓時又挨了兩腳,踢得渾身蜷縮,猶如蝦米一般。
前有西城,後有東島,鐵木黎身陷絕境,又見弟子慘狀,心中幾欲滴血,咬一咬牙,高聲叫道:“今日我鐵木黎單槍匹馬,橫挑東島西城,就算不幸戰死,也是轟轟烈烈。好叫天下英雄知道,堂堂東島、西城,就是一幫以多淩寡、仗勢欺人的鼠輩。”
此話一出,兩派群豪,臉色均有怒色,可是一時又難以反駁。隻因鐵木黎太過厲害,單打獨鬥,隻有葉靈蘇能與之爭勝,可是縱然如她,也有東島群豪為之助陣,以多欺寡的大帽子是擺脫不了的。
“欺人就欺人!”楊風來破口大罵,“當初你跟賊禿驢不也是兩個打一個,殺了楚空山嗎?”
“對呀,對呀”眾鹽梟紛紛叫道,“欺負你老韃子又怎樣?你去西天告佛嗎?”
鐵木黎咬牙冷笑,兩手叉腰,斜睨眾人:“好啊,算我鐵木黎壞事做絕,不是東西,你們東島自詡名門正派,跟著老子學壞,不也統統不是東西?”揚起手來,向著下方一掃,將東島群豪統統畫在裏麵。眾人暴跳如雷,“狗韃子、老王八”一頓亂罵,葉靈蘇一旁聽著,抿著嘴唇,緊皺眉頭,心中老大別扭。
“阿彌陀佛!”突然一聲佛號,清朗雄勁,壓住一幹謾罵,“鐵木黎,貧僧跟你打,算不算以多淩寡、仗勢欺人?”
眾人應聲望去,但見山下走來兩僧一道。兩個僧人一個緇衣,形容枯瘦,矍鑠有神;一個白衣,高大頎長、豐神如玉,美中不足的是左邊衣袖空虛,竟然斷了一臂。
“賊禿驢!”楊風來衝口而出,瞪著衝大師大吹胡須。
“淵神僧!”葉靈蘇豎起手掌,欠身行禮,當日燕王府中,若非淵頭陀及時趕到,葉靈蘇難逃鐵木黎和衝大師的毒手,故而心懷感激,見了淵頭陀,自然以禮相待。
“葉幫主!”淵頭陀合十還禮,“許久不見,幫主內傷痊愈,風采更勝往昔。”
葉靈蘇略一點頭,又向那灰衣老道稽首行禮:“席真人,久違了!”
道士正是席應真,數年不見,他須發盡白,可是肌膚紅潤、宛如嬰兒,向葉靈蘇還禮笑道:“葉姑娘聲名遠揚,貧道身在世外,也是有所耳聞。”
葉靈蘇笑笑,注目看向衝大師,眼裏噴出怒火。衝大師若無所覺,隻是望著鐵木黎。
鐵木黎暗叫“晦氣”,禍不單行,這個節骨眼兒上,又來了兩個對頭,當下冷笑道:“淵頭陀,你不在世外修行,老是摻和江湖俗事,簡直就是給佛祖蒙羞。”
“善哉!”淵頭陀笑道,“和尚此來袖手旁觀,小徒新近參悟禪機,倒想跟你討教一二。”
“這麼說,你不跟我打?”鐵木黎目光一轉,盯著衝大師空蕩蕩袖管,輕蔑道,“斷了手的和尚,也敢捋我的虎須?”
“是啊!”衝大師笑道,“我這斷手的和尚向你討教,國師大人想必不會拒絕!”
眾人無不詫異,議論紛紛。葉靈蘇也想不到這兩個惡人反目相向,尋思:“賊禿驢似乎轉了性兒。也好,先看他們狗咬狗鬧什麼鬼。”當下一言不發,冷冷觀望。
鐵木黎心生猶豫,他強敵環視,一百個不願跟衝大師糾纏,可是若不應戰,傳到江湖上去,鐵定說他怕了一個殘廢和尚。雁過留聲,人死留名,縱然轟轟烈烈戰死,也不能留下懦夫名聲。
“討教就討教!”鐵木黎哼了一聲,“淵頭陀我都不怕,還怕你這殘廢不成?”縱身一跳,下了山石。
席應真上前兩步,鐵木黎皺眉道:“席應真,我跟你也有仇?”
席應真笑了笑,也不理他,向八部稽首道:“各位可是西城的人麼?貧道有事,求見梁城主!”
萬繩笑道:“席道長請!”一揮手,八部之主讓出一條道來。席應真嗬嗬一笑,逍遙負手,漫步上山。
鐵木黎暴怒道:“我不配上去,席應真就配麼?哼,太昊穀那兩下子,隻配給老子提鞋。”
萬繩也不做聲,隻是笑眯眯地望著他。鐵木黎胸中翻騰,恨不得伸出二指挖出他的眼珠,怒氣未平,忽又想起身在險境,回頭望去,忽見東島群豪握緊兵刃,圍了上來。
鐵木黎兩眼朝天,說道:“淵頭陀,你也要借東島的勢?”
淵頭陀微微一笑,向葉靈蘇說道:“葉幫主,小徒先試一試,若不成,諸位再上不遲!”
葉靈蘇說道:“你徒兒跟我有仇,楚先生之死,也有他一份。”
淵頭陀合十道:“他既然來了,過往仇怨,自有交代。”
葉靈蘇說道:“好,我姑且相信神僧。”揮一揮手,群豪紛紛退下,留出一片空地。
鐵木黎打量衝大師,冷笑道:“這兩年,你又練成什麼厲害功夫?”
衝大師笑道:“貧僧沒練功夫。”
“沒練功夫?”鐵木黎皺眉不解,“那幹什麼?”
“貧僧是和尚。”衝大師神氣恭謹,“和尚的本分自然是參禪!”
“參禪?哈!”鐵木黎獰笑,“你什麼東西我還不知道?你參禪?參的野狐禪吧?”
“不敢當!”衝大師豎掌於胸,“貧僧所參之禪,叫做須彌狂禪!”
“須彌狂禪?”鐵木黎喝道,“癩蛤蟆打哈欠,口氣不小!”
衝大師不急不怒,也不理會他的嘲諷,笑著說道:“須彌者,大無可大,狂禪者,任意妄為也!”
“任意妄為,倒是你的做派!”鐵木黎揚起眉毛,晃身而上,呼的一掌劈向衝大師的左胸。
和尚斷了左臂,半個身子防範無力,鐵木黎這一招攻敵虛弱,武學上並無不妥,可在眾人看來,有失大高手的氣度。霎時間,人群之中噓聲大作,痛罵鐵木黎卑鄙無恥。
衝大師並不慌亂,身形微側,袖袍飄起,靈動如蛇,刷地纏住鐵木黎手腕,輕輕一帶,鐵木黎的掌勢偏斜。衝大師右拳揮出,氣勁磅礴,勢如天傾山移,鐵木黎正麵相對,呼吸不暢,慌忙翻掌相迎。砰,拳掌相接,狂風大作,鐵木黎翻身向後,落地時臉上騰起一股紫氣。
“襟山帶水,好招式!”淵頭陀雙手合十,麵露笑意,悠悠然盤膝坐下,竟然打算長久看戲。葉靈蘇也看得點頭,衝大師這一招,袖如流水,拳如泰山,剛柔並濟,恰到好處。
衝大師一招占先,舉步向前,兩丈之遙一步跨過,拳揮袖舞,攻勢連綿,招式大開大合,勁力縱橫鋪張,無所不至,氣吞山河。鐵木黎被他氣勢壓住,隻守不攻,竟無反擊之能。
衝大師斷了一臂,武功不弱反強,更勝以往。葉靈蘇動容問道:“神僧,這就是釋印神的‘大象無形拳’麼?”
“三分是,七分不是!”淵頭陀回答。
“此話怎講?”葉靈蘇微微皺眉。
淵頭陀說道:“三分是釋印神的拳意,七分是他頓悟的禪法!小徒與我性情不同,所得禪法也是南轅北轍。貧僧修禪,盡向小處著眼,練到小無可小方見工夫;小徒反其道而行之,於大處著手,吞吐天地,恣意縱橫,大無可大,勝如須彌!”
交談中,場上二人以快打快,已經拆了五十餘招。鐵木黎不甘心受製於一個獨臂和尚,幾次使出絕招反擊,可是衝大師拳法玄奧、應變無窮,所出拳勁沉雄,一拳氣勢尚未用盡,後麵早已打出七拳八袖,勁力重重,鋪天蓋地,勢如銅牆鐵壁,擺不脫,破不了,空有一身高招,全然無所用之。“天逆神掌”聲東擊西,指南打北,本是天下間最難料的功夫,可是如今東南西北都是衝大師的影子,無論鐵木黎向哪兒出手,都會撞上對手的拳風袖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