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徐妃所言,府中男女,見了他一派恭敬,穿門過戶,全無阻攔。樂之揚問明朱微所在,漫步前往,穿過一道月門,忽聽琴音冷寂,百轉千回,循聲走去,繞過雜花生樹,忽見一間水榭,朱微坐在水邊,身影伶仃,信手撥弄琴弦。
“手不應心。”樂之揚笑道,“鼓琴之大忌!”
朱微回頭望來,愁眉不展,殊無笑意。樂之揚坐了下來,左手按弦,彈了一支《醉太平》,曲調歡快,詼諧跌宕。
朱微聽完曲子,忽道:“樂之揚,對不住!”
“何出此言?”樂之揚微感驚訝。
“全都因我,你才牽扯進來。”朱微形容苦澀,“我是不祥之人,你跟著我隻會受苦。”
樂之揚略一沉默,歎道:“你放不下親人,我也放不下你。”
“放不下又怎樣?”朱微轉過目光,怔怔望著水麵,“看他們骨肉相殘,我卻一點兒法子也沒有。”說著眉眼泛紅,眸子閃動淚光。
“人生在世,怎會事事如意?”樂之揚輕輕撫摸少女秀發,“我們活著,也就夠了!”
朱微低頭說道:“活著,真累。”
“若是累了,睡一覺就好!”
“睡鄉不能長駐。”朱微輕輕搖頭,“隻要醒了,便有煩惱。”
“無論如何煩惱,我都會守在你身邊。”
朱微身子一顫,抬頭望來,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滑落。樂之揚胸中一酸,伸出雙手,將她攬入懷裏。
兩人依偎水側,各懷心事。過了半晌,忽聽腳步聲響,樂之揚放開朱微,轉眼一瞧,道衍、鄭和匆匆趕來。
樂之揚起身招呼:“鄭公公,道衍大師。”
“形勢不妙。”道衍說道,“冷玄派了人來,指名要見公主。”
朱微臉色發白,樂之揚握住她手,微微搖頭。朱微心神略定,說道:“人在哪兒?”
“王府正殿。”道衍回答。
朱微說道:“帶我去!”
鄭和躬身一禮,當先帶路。眾人曲折來到正殿,兩個小太監呆在殿前,走來走去,神色惶急,見了朱微,均是一喜,齊齊行禮道:“公主殿下!”
朱微注目二人,對左側的太監說道:“李重照?”小太監一愣,忙道:“正是小人。”朱微又對另一太監說道,“華林?”那太監也是受寵若驚,連連哈腰點頭。
這二人均是冷玄手下小廝,雖在皇城執事,奈何品級太低,與朱微也不過數麵之緣,不意小公主居然記得自家名號,一時語無倫次,嗯嗯啊啊半晌,方才想起來意,李重照取出一封請柬,恭恭敬敬地送上。
朱微拆開信封,掃了一眼說道:“冷公公約我明日在玉泉湖金龍亭見麵?”
“是!”華林恭聲道,“冷公公還說,本當親自拜訪,怎奈俗務纏身,特令小的代他謝罪。”
朱微皺了皺眉,正要說話,樂之揚搶先道:“公主有恙在身、難以前往,還請二位回報冷玄。”
李、華二人對望一眼,李重照遲疑道:“冷公公說了,公主如果不去,明日午時三刻,他親帥大軍來請。”
眾人變了臉色,鄭和喝道:“放肆,冷玄一個太監,膽敢脅迫公主?”
“不敢!”華林恭聲答道,“鄭公公一個太監,不也大呼小叫麼?”
鄭和大怒,待要反駁,朱微向他使個眼色,平靜道:“二位轉告冷公公,明日上午,我一定赴會。”
兩個太監喜上眉梢,唱了個喏,轉身要走,朱微忽道:“慢著。”
二人應聲停步,朱微回頭道:“鄭公公,取些金銀,賞給二位公公。”
鄭和滿心不願,咕噥兩聲,著下屬取來賞銀,打發兩個太監離開。
道衍目送太監走遠,皺眉道:“公主殿下,會無好會。冷玄想要挾持你,逼迫寧王就範!”
朱微歎道:“我若不去,冷玄豈不得到攻打燕王府的借口?”
道衍皺起眉頭,左右為難,忽聽樂之揚說道:“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事已至此,我陪她走一遭。”
“不成!”朱微說道,“你和冷玄有仇,見了麵,他焉肯放過你?”
“放心。”樂之揚笑了笑,“我自有法子治他。”
朱、道二人將信將疑,道衍隻好說道:“先生肯去,再好不過,公主身係大局,萬萬不容有失。”
“我理會得。”樂之揚說道。
道衍見他自信滿滿,心中納悶,又想此人機變多多,或有妙計也未可知,當下歎一口氣,再不言語。
是日無話,次日卯時,冷玄派人來迎。朱微青衣素麵,樂之揚也扯了胡須,以本來麵目示人。道衍見他托大,心中暗自嘀咕,可是時窮勢迫,也無其他計謀,唯有將希望寄托在二人身上。
李重照和華林認得樂之揚,見了他一臉錯愕,呆了片刻,才當前引路。
一行人乘轎騎馬,繞街穿城,忽見一片碧波,足有百頃大小,背依一段城郭,遠遠望去,波光瀲灩、菡萏星羅、飛梁如虹、錦鯉躍波,朱微和樂之揚心清目爽,萬料不到,北平城萬丈紅塵,竟有如許清幽的去處。
數十名衛兵守在湖邊,望見二人,立刻有人上前,截住馬匹,引二人上了一座水榭。水榭悠長曲折,兩側蓮花盛放,紅白相映,蜻蜓卓立,忽而一隻翠鳥掠水飛過,蕩起陣陣漣漪,宛如佳人笑靨。
走了一炷香的工夫,臨近湖心小島,一座八角竹亭魏然聳立,亭角雕刻金龍,昂首憤怒,栩栩如生,亭邊一部水車悠然轉動,帶起機括,汲取湖水,再從龍口噴湧而出,化為八道水簾,淅瀝瀝又回歸湖中。
冷玄站在亭中,麵朝湖水,身影佝僂,大覺尊者、扶桑道人守在亭外,大覺見了二人,低頭行禮,扶桑道人瞪視樂之揚,枯黃的臉膛隱含怒氣。
“公主殿下!”冷玄回過頭來,欠身行禮,雙目瞥向樂之揚,眼角微微抽動,流露幾分不悅。
“冷公公。”朱微冷淡說道,“你找我有事麼?”
“故人相逢,說幾句閑話。”冷玄手指湖水,“這一片湖水源自玉泉山,山泉清冽,百年不竭,湖中所生蓮花,本是取自天竺,湖中所養之魚,也是各國貢獻。當年大元皇帝曾在此間觀花賞魚、蕩舟垂釣,笙歌流宴,數月不絕,湖麵上漂滿了胭脂頭油,湖底下遺落了無數珠花,可惜興亡倏忽,物是人非,那時的無限繁華,以後再也看不到了。”
冷玄說話之時,樂之揚打量四周,側耳聆聽,但覺湖水裏頗有動靜,仔細一聽,卻是呼吸之聲,輕細綿長,不止一人。樂之揚假裝觀賞荷花,掃眼望去,但見荷葉深處,碧水下方,細長的蘆管浮沉不定,樂之揚心中了然:“老閹雞奸猾,竟在湖裏埋伏人手?”當下揚聲說道,“東扯西拉,不知所雲,老閹雞,你約我們有何貴幹?”
冷玄白他一眼,慍怒道:“誰約你了?”向桌椅一指,換了一張麵孔,笑著說道,“公主請坐!”
朱微遲疑一下,冉冉坐下。樂之揚垂手站在她身旁,足下不丁不八,氣勢不鬆不緊,可是往那兒一站,卻如淵渟嶽峙,足以抵擋來自任何方向的攻勢。
冷玄見狀,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坐了下來,慢吞吞說道:“老奴自幼入宮,曆經兩朝興亡。大元興盛之時,士馬精強,古今無雙,但因手足相殘、皇族衰微、權臣當道、擾亂朝綱,最終天下大亂、群雄並起,不足百年就變成喪家之犬。這其間屍山血海難以盡述,隻這一座北平,就被攻破了三次,屠刀之下,冤魂無數,直將這片湖水也染紅了。”
朱微聽得淒然,歎道:“隻要打仗,總是百姓遭殃。”
“公主明鑒。”冷玄蹺起大拇指,“大元之亡,正因朝廷軟弱,諸王、權臣得以逞其奸謀。陛下汲取教訓,故有削藩之舉,諸王之中,燕、周、寧、齊四王最強,周、齊二王已經束手,燕王瘋瘋癲癲,不足為慮,隻剩下寧王一個,他以為公主已死,對陛下頗有怨言,公然抗旨,不肯回京。老奴奉旨北來,一為抓捕燕王,二為說服寧王,前一件事成了一半,後一件事麼,恐怕還要借重公主殿下。”
朱微冷笑道:“冷公公,你要用我來脅迫哥哥。”
“脅迫二字太重。”冷玄詭秘一笑,“以天下蒼生為念,公主也該勸服寧王。倘若妄動幹戈、玉石俱焚,你是他的胞妹,那時也脫不了幹係。”
朱微臉色蒼白,咬著嘴唇,低頭不語。樂之揚眼珠一轉,笑道:“這麼說,所謂賞花觀魚,不過是個陷阱?”
冷玄哼了一聲,沉著臉道:“我自與公主說話,你插什麼嘴?樂之揚,你罪名不少,欺君罔上,褻瀆妃主,越獄逃竄,冒犯官差。隨便一樣,都是砍頭的罪名,哼,老夫一聲令下,叫你生死兩難。”一邊說,一邊瞅著朱微,白眉下老眼冷厲,不無威脅之意
樂之揚冷笑,正要反唇相譏,朱微擺了擺手,抬頭說道:“冷公公,你是先皇的心腹,理當知道:先皇自幼孤苦,平生心願,便是希望兄弟孝悌、子孫和睦,唯恐後代如他一般吃苦受難,更別說爾虞我詐、骨肉相殘。如今陛下不知犯了什麼渾,偏要違反先皇遺製,削平藩王,欺淩叔父,哥哥們死的死、關的關,大好一個皇家,鬧得四分五裂,冷公公,你最懂父皇心意,為何就不勸一勸陛下,讓他安安穩穩,不要如此折騰。”
“公主高估了老奴。”冷玄歎一口氣,臉色甚是陰沉,“老奴身為太監,不過犬馬之輩,一切唯命是從。先皇在世,我聽他的,陛下登基,我聽從陛下。削藩的利弊,老奴見識淺陋,不敢多言,但在離京之前受了陛下囑托,此番北來,務必削平燕、寧二藩,公主識時務,勸服寧王最好,如果不能,陛下勢必傾兵攻打大寧。大寧塞外孤城,給養仰賴內地,縱有數萬精兵,也難當朝廷一擊。”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朱微目視湖水,眼中不勝空茫,“以前我讀曹子建的《七步詩》,總覺難得真意。直到今日,我才明白那詩裏的痛楚,切膚割肉,剜心徹骨,帝王之家,為了權勢富貴,真是什麼也顧不得了。”
“生在帝王之家,便有帝王家的責任,令兄一時糊塗,尚未泥足深陷,你最好修書一封,勸他迷途知返,早日入京,聽候發落。”
“發落?”朱微轉過目光,冷冷望著冷玄,“便如五哥一樣,關入大牢,囚禁終生?”
“周王不同。”冷玄說道,“他謀逆在先,反跡已露,加上當年勾結晉王、圖謀篡位,新賬老賬一起算,沒有當即賜死,已是陛下的仁慈。”
“陛下會不會囚禁哥哥?”朱微問道。
冷玄想了想,沉吟道:“他抗旨不遵,或有小懲,關上兩日也就罷了。”
朱微注目冷玄,上下打量,冷玄見她眼神異樣,咳嗽一聲,說道:“公主殿下,你有何高見?”
“我信不過你。”朱微用力搖頭,“四哥、五哥,如大哥一般,都是孝慈皇後養大,算是陛下嫡親的叔父,他們也難逃災殃。哥哥隻是尋常妃嬪所生,與陛下交情甚淺,一旦進京,必為陛下當做榜樣,殺雞儆猴、威嚇諸王。”
冷玄應聲愕然,樂之揚也覺驚奇,朱微一向天真,緊要關頭竟是如此明白。冷玄一時接不上話來,幹咳兩聲,說道:“陛下一向公正無私,豈會……”
“無私?”朱微輕哼一聲,“昨日市集裏麵,你設了圈套,想要將四哥置於死地。所謂削藩、削來削去,無非為了陛下自己的權勢。”
“公主言重了……”冷玄急要辯解,朱微挺身站起,銳聲說道:“冷公公,我本性魯鈍,可照料先皇、耳濡目染,也見識了不少險惡。唉,隻不過,我寧可自封自閉,不願打心底相信。事到如今,我也懂了,哥哥回京,不囚即死,我身為胞妹,豈能置他於險地?”
樂之揚聽了這一番話,恨不得擊節叫好。冷玄的臉上卻騰起一股紫氣,尖笑兩聲,咬牙說道:“公主殿下,這件事由不得你,行的也行,不行也得行,不招安寧王,你休想離開此地。”
“招安?”朱微冷笑,“土匪麼?山賊麼?冷玄,你別忘了,哥哥是父皇所封,貨真價實的藩王。”
“天無二日,人無二主。”冷玄麵皮發紅,“先皇已登極樂,當今陛下才是天下的共主。寧王一意孤行,藩王當不成,小命兒也難保。”
冷玄目光所及,一股殺氣充盈竹亭。朱微臉色一變,樂之揚跨上前來,悠然坐下,抓起數粒瓜子,笑嘻嘻邊嗑邊說:“老閹雞,你要動武,我來奉陪。”
“滾一邊去!”冷玄怒道,“皇家大事,豈容你小子置喙?”
“說的是!”樂之揚哈哈一笑,拈起一粒瓜子,冷不丁嗖地彈出,這一下用上“洞簫指”,虛虛實實,出手全無征兆。冷玄阻攔不及,眼望著瓜子飛出小島,沒入荷葉深處。
噗,水花迸濺,蓮葉乍分,嘩啦啦鑽入一個人頭,身著鯊皮水靠,渾身濕透,拔出口中蘆管,捂著咽喉,哢地吐出一粒瓜子。
朱微不勝駭異,樂之揚卻哈哈大笑,說道:“好一條大魚。”
冷玄陰謀敗露,臉色陰沉,那埋伏之人望著他一臉驚恐。冷玄哼了一聲,揮手道:“蠢材,都出來吧!”
嘩啦啦,湖水中、荷葉下躥出十餘人來,舉動迅捷沉著,聽其氣機流轉,均是內外兼修的好手。
“這些人是我多年調教的死士,個個以一當百。”冷玄瞅了樂之揚一眼,“加上我和大覺、扶桑,敢問你有幾分勝算?”
“一分也沒有。”樂之揚隨口便答。
冷玄一怔,心中暗自嘀咕:這小子一貫強項,何以低頭服軟,口中卻說:“你知道就好,乖乖束手就擒,省得多有傷損。”
“老閹雞。”樂之揚笑道,“我問你一件事。”
“什麼?”冷玄皺起白眉。
“我和公主,當日為何能出禁城?那一晚,禁城之內又發生了什麼?”
冷玄應聲動容,不自禁左右瞧瞧,澀聲道:“莫非他……”
“他什麼?”樂之揚笑著反問。
“狐假虎威!”冷玄心神不定,“我才不信,他何等人物,會為你這小子一再出頭!”
“要是不信,一試便知。”樂之揚笑了笑,“就怕你老閹雞沒這個膽子。”
冷玄麵皮漲紫,一股怒火在心頭翻騰,想要發作,又覺遲疑。他對梁思禽既敬且懼,此間人手雖多,真鬥起來,也擋不住他輕輕一擊。最可怪的是,梁思禽一代高人,為何垂青於樂之揚這個潑皮無賴,冷玄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不過寧可信其有,梁思禽既能從禁城中帶走樂之揚和朱微,未始不會藏身暗處,嗬護這一對少年男女。
冷玄猶豫不決,環視四周,碧水深流,蓮葉亭亭,微風若有若無,靜謐中透出幾分詭異。冷玄定一定神,揚聲問道:“他在哪兒?”
樂之揚漫不經意地道:“你說在哪兒,他就在哪兒?”
聽了這話,冷玄更加猶豫。他武功甚高,心腸也狠,智謀算計卻非其長。樂之揚虛虛實實,越發令他捉摸不透,可是謀劃一場,白白放走二人,冷玄又不甘心,瞥眼看向朱微,見她神色迷茫,不由心頭一動,衝口問道:“公主殿下,你明知圈套,為何要來赴約?”
朱微答道:“我想說服公公,化解陛下和諸王的紛爭。若不然,皇家骨肉相殘,先皇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
“你這念頭不錯。”冷玄笑了笑,“不過,那人也讚同你麼?”
“那人?”朱微又是一愣,“誰呀?”
“暗中保護你的那人?”冷玄漫不經意地道。
朱微搖頭道:“除了我和樂之揚,並無其他人跟來。”
“好!”冷玄拍手笑道,“樂之揚,你先前一番話,多半是唬弄我吧!”
“說的是!”樂之揚也笑道,“我就是唬弄你老閹雞!”
冷玄心中暗罵,仍是遲疑不決。扶桑道人見他與樂之揚盡打啞謎,大感不耐,喝道:“冷公公,何必跟他囉嗦?”一抖身,躥進竹亭,呼地一掌拍出。
他突然發難,冷玄喝止不及,扶桑道人的手掌挾帶風雷,已經到了樂之揚的脅下。
樂之揚頭不轉、身不動,右手輕揮,指尖迎上扶桑的掌心,一挑一撥,如拂五弦。扶桑道人掌心一熱,掌上內勁一泄而出,全然不受控製,他大吃一驚,想起當日客棧裏吃過的苦頭,匆忙收掌,欲要後退,不意樂之揚變撥為按,輕飄飄一掌拍來,掌力所及,扶桑道人內勁亂竄,掌隨勁走,繞過樂之揚,刷地劈向冷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