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股奇臭越發濃鬱,蜂群受了催迫,嗡鳴更急,暗含怒氣,上上下下,勢如濁浪排空、怒濤翻湧。楚、葉二人漸漸抵擋不住,若幹毒蜂趁虛而入,樂之揚隻好放下蘆笙,拔劍斬落兩隻,另有一隻趁機撲向朱微。樂之揚救援不及,心子發緊,誰知毒蜂並未蟄人,繞著朱微飛了一圈,又向花眠撲去,樂之揚一劍刺出,將它釘死在船舷上。
“牟尼珠……”花眠虛弱說道。
樂之揚恍然有悟,朱微有寶珠護身,毒物不敢接近,忍不住說道:“多幾顆就好了。”
“多幾顆?”花眠苦笑,“這珠子煉製不易,存世者不過三五顆……”抬眼看向毒蜂,絕望道,“看樣子,我們過不了‘彩貝峽’了……”
正說著,空中飄來一股煙氣,辛辣嗆鼻,蜂群嗡然大亂,四散逃竄。葉靈蘇心中大奇,掉頭望去,霧氣中一團大火搖搖晃晃、迎麵飄來,近了看時,卻是一個蒙麵女子,黑衣緊身,嫋娜多姿,一手挽著長藤,一手擎著火把,點踩兩側崖壁,恍若憑虛禦風一般飛來。可怪的是,一條藤蔓用盡,又有新的藤蔓從崖頂落下,女子握住擺蕩,飄然向前,火把縱橫揮舞,濃煙彌漫峽穀,煙氣所過,屍蜂瘋狂逃竄,一旦卷入濃煙,立刻僵死墜落,不多一會兒,狹長的河麵上就鋪了黑乎乎的一層。
“女俠!”葉靈蘇絕處逢生,不勝驚喜,高叫道,“請上船一敘。”
那女子一聲不吭,掠過眾人頭頂,隨手將火把丟在船上,跟著藤蔓一收,飛快上升,瞬間鑽出峽穀,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忽然而來,又倏然而去,來如仙子,去似鬼魅。楚空山拾起火把,舉頭仰望,臉上流露出一絲迷惑。
“楚先生。”葉靈蘇銳聲叫道,“快用火把開道。”
那火把是若幹樹枝紮成,葉片青綠,新采不久。楚空山一手揮舞火把,一手揮袖出掌,將那煙氣遠遠送出,毒蜂避之不及,峽穀為之一空。
樂之揚放下心來,吹起蘆笙。樂聲鳴響,水蚺遊翔,倏忽前方開朗,小船駛出峽口,進入了一個湖泊,煙寒水碧,平明如鏡,湖麵上冷冷清清,飛鳥無影,遊魚遁形,更無船舶往來,唯有無數蛇影在水下蜿蜒不定。
正對峽口,聳立兩片峭壁。壁上曾經刻有字跡,可惜早已模糊不清,唯有“毒王穀”三個巨字,猩紅如血,駭目驚心。
靠近山崖,銅鑄巨輪歪斜傾倒,深深陷沒湖水,半隱半現,銅綠斑駁;另有龐然銅柱,勾連杠杆齒輪,七斷八續,不勝殘破。
“天機三輪。”花眠掙紮坐起,手指巨輪遺跡。葉靈蘇握著她手,也不覺黯然神傷。
鳥偃蟲息,死寂瘮人,環繞湖水,可見一層層梯田。田中種植藥草,也有少許穀物,此刻空無一人,越發透著詭異。
蛇舟抵達湖畔,眾人棄舟上岸,蛇舟自行自動,又向遠處駛去,繞過一個水灣消失了。
樂之揚舉目望去,前方橫七豎八地躺臥若幹石像,大多殘破粉碎、難以辨認。
“花姨。”葉靈蘇輕聲問道,“這就是八百聖賢像麼?”
花眠微微點頭,她中毒不輕,全賴葉靈蘇攙扶,手臂烏黑發亮,隱隱發出惡臭。
“毒性好烈!”楚空山看得皺眉,“幫主有何打算?”
“先找‘毒王宗’!”葉靈蘇沉著臉說道,“解藥必在他們身上。”
楚空山道:“他們若不交出解藥呢?”
“我就鬧他個天翻地覆。”葉靈蘇咬了咬牙,眼中閃過一抹殺氣。
忽聽一聲冷哼,有人說道:“大言不慚!”
“誰?”葉靈蘇掉頭望去,遠處石像後麵走出幾個男女,其中一個女子手持蘆笙,盯著樂之揚頗為惱怒。
為首的黑衣男子年過三十,尖頜長臉,目光飄忽不定,隻在葉靈蘇身上打轉。
葉靈蘇見他眼神不正,強忍怒氣,揚聲說道:“我是鹽幫之主葉靈蘇,求見‘毒王宗’宗主。”
男子愣了一下,冷笑道:“鹽幫之主?笑話!沒開聲的雛兒也能當幫主。”
葉靈蘇看出他眼中輕蔑,皺了皺眉,掃眼望去,看見半截石像臥倒在地,當下上前一步,暗運“大勿用神功”,腳尖輕輕一挑,石像陡然跳起。葉靈蘇信手一扶,石像直立起來,她轉身運掌,拍中石像後背,石像騰空飛起,不待它落下,葉靈蘇一擰纖腰,翻身勾住石像,用力向前踢出。石像淩空翻一個跟鬥,砰地落在那男子身前,砸入地麵一尺有餘。
“八百聖賢像”都是巨石雕刻,當年立在“天機宮”入口,作為守護之用,每一尊雕像重逾萬斤,即便斷頭殘肢,也有千斤上下,落到葉靈蘇手裏,就像石子兒似的隨意丟擲,看她嬌弱體態、絕色容光,恍若螳螂撼柱,當真不可思議。
“毒王宗”弟子望著石像,無不臉色發白,收起小覷之心,流露畏怯神氣。縱如花眠,也很驚訝:“這是什麼功夫?雄渾浩大,與本派內功全然不同,短短數月不見,靈蘇得了什麼奇遇?武功精進得如此厲害?”樂之揚也想:“釋印神的武功當真了得,竟能令嬌弱女子使出九牛之力,葉姑娘的武功進步神速,來日必是一代高手。唉!我呢?走路也這麼吃力,連一個小孩兒也不如……”看一看雙腿,險些落下淚來。
為首男子定一定神,強打精神,大聲說道,“這兒可是‘毒王宗’的地方,你武功再強,又嚇得了誰?”
“我並無恐嚇之意。”葉靈蘇說道,“你不信我是鹽幫之主,我總得想法子證實身份。”
那男子冷哼一聲,說道:“我叫烏子都,烏有道烏宗主的兒子。”
“失敬,失敬。”葉靈蘇微微拱手。
烏子都見她禮數甚恭,膽子大了幾分,揚起下巴說道:“你們誰吹的蘆笙?”
“我!”樂之揚答道。
烏子都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原來是個瘸子。”
樂之揚仿佛挨了一記耳光,熱血湧到臉上,雙頰熱辣辣的難受。葉靈蘇瞥他一眼,回頭問道:“烏兄,‘彩貝峽’的毒蜂是誰放的?”
“不敢當。”烏子都笑嘻嘻一拱手,“正是區區在下。”
“你有解藥了?”葉靈蘇又問。
“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烏子都斜眼瞅著女子,露出調笑神氣。
“若有解藥,還請稍賜一二。”葉靈蘇沉住氣道,“我有同伴被毒蜂蟄了一下。”
“隻蟄一下,算你們運氣。”烏子都說起毒蜂,就是一肚皮火氣,“養屍蜂多難你知道嗎?如今死了一半,你們怎麼賠我?”
他撒潑無賴,葉靈蘇又好笑又好氣,但想此來有求於人,不可貿然動武,唯有忍氣吞聲,於是說道:“足下見諒,我們為求保命,不得不傷了貴宗的毒蜂;足下若要賠償也無不可,你說一個數目,錢糧珠寶,小女子力所能及,必定如數奉上。”
花眠怒道:“靈蘇,死則死矣,你何必跟他們低聲下氣?”葉靈蘇看她一眼,默不作聲。
烏子都左瞧右看,心中大樂,他是烏有道入穀後所生,從未出穀,好比井底之蛙,一向自高自大,本名烏成,改號子都,自詡貌如子都、俊美過人,任何女子見了都要動心。葉靈蘇天下絕色、從所未見,烏子都早已垂涎三尺,又見她神氣謙卑、言詞溫婉,登時想入非非:“這妞兒對我有意,本公子可不能無情。”
當下笑嘻嘻說道:“錢糧珠寶,‘毒王宗’並不稀罕,但如姑娘這樣的美人兒倒是少見。如不然,你留在穀裏跟我作妾,我就為你的同伴解毒如何?”
葉靈蘇一方無不驚怒,楚空山正要發作,葉靈蘇使個眼色將他止住,冷冷說道:“烏兄,你說你爹是宗主?”
“對呀!”烏子都越發得意,“這地方我老爹說一不二,你跟了我,那是一步登天……”
“是麼?”葉靈蘇微微一笑,越發清豔動人。烏子都看得咽了一口唾沫,待要說話,葉靈蘇身影消失,跟著咽喉一涼,青茫茫的劍鋒橫在他的脖子上。
葉靈蘇倏忽隱現,如光似電,“毒王宗”眾人還過神來,首領已然受製。附近一名矮個兒弟子反應最快,一揚手,袖口吐出一股青黑色的毒水。葉靈蘇頭也不回,雲袖一拂,毒水反激回去,比箭還快。矮個兒不及轉念,毒水已經鑽入口鼻,他悶哼一聲,忙從懷裏掏出解藥瓶子,張開嘴巴倒入藥丸。
其他弟子本要發難,見狀稍稍遲疑。葉靈蘇下手不容情,素手一揚,金針漫天,眾弟子要穴中針,撲通撲通盡數倒下。
“拿來!”葉靈蘇衝著烏子都攤開手掌。
“什麼?”烏子都狂妄自大,命在人手,居然旗槍不倒。
“屍蜂的解藥!”葉靈蘇冷冷說道。
“沒有!”烏子都厲聲說道,“本少主渾身是毒,不瞞你說,剛才說話的當兒,你已經中我七八種絕毒。你若識相,乖乖地把劍挪開,如不然,一旦毒發,生死兩難。”
葉靈蘇啞然失笑,說道:“管你幾種毒藥,我隻要一劍,就能要了你的狗命。”微一用力,割破肌膚,鮮血流淌出來。
烏子都本是虛言恫嚇,對方非但不懼,更施辣手。他才知遇上硬茬,害怕起來,伸手入懷,掏出一個瓶子說道:“這瓶藥隻能延緩蜂毒,不能徹底解除。”
葉靈蘇一抖手,劍尖顫動之間,刺中烏子都“膻中”、“神闕”兩穴。烏子都動彈不了,齜牙咧嘴。葉靈蘇用劍尖挑起瓷瓶,問道:“為何不能徹底解毒?”
“所有的解藥都在我爹手裏。”烏子都傲氣盡掃,一老一實地回答。
“說謊!”楚空山喜好養花,多與蜂蝶為伍,深諳養蜂之道,“養蜂難免被蟄,你被蟄了怎麼辦?”
烏子都白他一眼:“我被蟄了,先服藥暫緩毒性,再進穀裏向老爹討要解藥。”
眾人麵麵相對,葉靈蘇注視烏子都片刻,忽道:“吃幾顆?”
“她中毒不輕,少說要服兩顆。”
葉靈蘇轉過劍尖,用衣袖裹住藥瓶,烏子都譏諷道:“怎麼?你怕本少主在瓶上塗了毒藥?”
“不!”葉靈蘇淡淡說道,“我嫌你髒。”不顧烏子都一臉惱怒,倒出三粒藥丸,欲給花眠喂下。
樂之揚忍不住說道:“當心藥丸有假。”
“假不了!”葉靈蘇瞥他一眼,“倘若有假,我就宰了他。”
她說得輕描淡寫,烏子都卻覺冷入骨髓,想要幹笑兩聲示強,可是麵孔抽搐、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倔強道:“你、你殺了我,我爹一定把你們統統化為膿血。”
葉靈蘇轉過頭來,目光生寒,一揮劍,刺向烏子都的心口。烏子都嚇得閉上雙眼,忽覺胸口冰涼,身子又能動彈,才知道葉靈蘇這一刺並非殺人,而是解開了他的穴道。烏子都隻恐有詐,縱身向後一跳,絆著地上同門,啊喲一聲,摔了個四腳朝天。
花眠見他狼狽,雖然難受,也撐不住笑了起來。烏子都羞慚無地,跳將起來,將手探入腰間的鹿皮囊中。
“別妄動!”葉靈蘇冷冷說道,“動左手,我斬你左手;動右手,我斬你右手。”
烏子都瞪眼怒視,但覺這女子不止言語淩厲,一雙美眸也能射出鋼針利箭。烏子都心驚氣喘,不覺又將手抽了出來。
葉靈蘇指著地上兩個男弟子:“將他們的金針拔出來。”
“幹嗎?”烏子都梗著脖子,身子卻乖乖地蹲下,將二人“氣戶”穴上的金針拔了出來。
金針一出,二人縱身跳起,望著烏子都猶豫不定。葉靈蘇又指朱微:“你們兩個,來抬擔架。”
“他媽的,豈有此理……”一個男弟子暴跳如雷,作勢撲上,可與葉靈蘇目光一碰,忽又止步不前。
烏子都咳嗽一聲,說道:“何楊,曹廣義,照她說的去做!”
兩個弟子愣了一下,“毒王宗”尊卑甚嚴,少宗主說話不能不聽,隻好咕噥兩聲,皺著眉頭走到擔架邊。兩人並非善類,本想弄點兒手腳,可是葉靈蘇目似秋水,清澈無塵,兩人與她眼神一交,直覺任何鬼蜮伎倆也瞞不過她的眼睛,隻好垂頭喪氣地抬起擔架。樂之揚心中關切,拄著樹枝跟在一旁。
烏子都心懷鬼胎,躊躇不前。葉靈蘇瞥他一眼,冷笑道:“你走前麵。”烏子都一愣,笑道:“你不怕我跑了?”
葉靈蘇哼了一聲,足尖微動,石塊尖嘯射出、迅疾如箭。葉靈蘇晃身而上,劍光閃爍,石子分成數份,簌簌簌還未落地,葉靈蘇早已退回原地,青螭入鞘,儼然從未動過。
“好劍法!”楚空山拍手讚道,“天上飛影,名下無虛。”
烏子都望著下落碎石,嘴角抽動幾下,苦著臉當先引路。擔架在後,眾人尾隨,楚空山扶著花眠,見她皺眉不樂,問道:“花尊主,你擔憂什麼?”
“我擔憂靈蘇。”花眠歎了口氣,“這孩子多日不見,怎麼變得這麼厲害?尤其那雙眸子,我看了也覺害怕。”
“這也是沒法子!”楚空山苦笑,“鹽幫烏合之眾,大多刁鑽蠻橫。葉姑娘若不厲害,如何震懾得住?”
“她一個女孩兒,這麼厲害幹什麼?”說到這兒,花眠白了樂之揚一眼,心裏暗暗有氣:“都是這小子害的,若非他迷戀公主,辜負了靈蘇。靈蘇又怎會自暴自棄,跟一幫私鹽販子為伍?她若嫁不出去,我非找著小子算賬不可。”她一生情愛不遂,唯恐葉靈蘇也步自己的後塵,憂愁之餘,將一團怨氣都發在樂之揚身上。
當日攻打天機宮,死了鎮南王脫歡,元廷為了泄憤,燒得寸草不生,推平宮外石陣。“八百聖賢像”盡被砸碎推倒,更無一尊完好。此刻一路走過、滿目瘡痍,花眠、葉靈蘇本是天機宮後裔,自幼聽說當年盛況,撫今追昔,不由悲從中來。
石陣暗合術數、迷障重重,石像雖然毀壞,方位並未大變,百轉千回,歧路無窮。走了兩刻光景,仍在石陣中打轉,葉靈蘇心下生疑,問道:“還有多遠?”
“快了……”烏子都話沒說完,忽聽嗚嗚風響,夾雜細微鈴聲。
烏子都麵露喜色,加快腳步。葉靈蘇直覺不妙,叫道:“幹什麼?”飛身趕上,繞過一堆碎石,看見烏子都的背影,那小子撒開雙腿,跑得正歡。葉靈蘇冷哼一聲,取出一枚金針,正要發出,忽然聞到一股惡臭,左側狂風大作,跳出一道人影,快比閃電,來勢驚人。
葉靈蘇不及多想,反手擲出金針,射中來人心口。對方並無停頓,仍是猛撲過來;葉靈蘇措手不及,忙不迭後退,手中劍光一閃,刺入來人左胸,入肉寸許,居然無法刺入。
此事從所未有,青螭曠世名劍,鋒銳之極,任何鐵甲也一刺便穿,更何況世間血肉之軀。
葉靈蘇隻一愣,那人撞了過來,力道千鈞,剛猛絕倫。女子虎口劇痛,不由得向後滑退,眼看撞上巨石,她一個翻身,倒掠而起,雙腳踩著石頭,身子屈曲如弓,猛一用力,內勁從足尖直達劍柄。撲,一聲悶響,青螭劍終於貫穿對方胸膛,那人踉蹌一下,來勢稍緩,這一照麵的工夫,葉靈蘇看清他的形貌,不覺頭皮發炸,險些驚叫起來。
這人半身赤裸,光禿無毛,肌膚凸凹不平,瘢痕縱橫交錯,化為厚厚的角質,渾身筋絡根根突兀,足見精力澎湃,兩眼血紅渾濁,呼吸之間,噴出一股惡臭。
葉靈蘇有生以來,從未見過如此畸形醜怪之人,又駭異,又惡心,冷不防怪人突然抬手,死死攥住青螭劍的劍身。
劍身鋒利,吹毛斷發,可是怪人五指不但沒斷,趁著葉靈蘇錯愕,用力一奪,把劍奪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