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節骨眼兒上,老皇帝忽然回顧平生,儼然交代後事,眾人均有不祥之感。朱元璋卻一步不停,徑直走向太和殿。
前方火把如林,人喧馬嘶,火光中黑影憧憧,也不知多少禁軍。眾人越走越近,一顆心也高高提起,唯有老皇帝若無其事,竹杖落地,發出篤篤之聲。
禁軍聽到聲響,扭頭望來,看見四人,嘩啦一聲,刀出鞘、箭上弦,有人銳聲喝問:“誰?”
“朕!”朱元璋漫不經意,悠然作答。
對麵禁軍無不應聲一愣,眼望著老皇帝竹杖道服,逍遙走出暗影。朱元璋頭童齒缺,病容消瘦,可是一股無形威勢,仍從體內深處源源湧出,一眾禁軍麵對一個老者,變成木偶泥塑,不知如何是好。
“你們是羽林衛?”朱元璋猛一抬頭,揚聲說道,“盧光何在?”
京中禁軍共分四營十二衛,武驤、騰驤、左衛、右衛四營駐紮城外,拱衛京師,十二衛中,錦衣、虎賁等六衛守禦京城,羽林、府軍等六衛鎮守皇城。各衛禁軍,甲胄大體相似,帽纓、襟袖色彩花紋略有不同,朱元璋一望便知,所說的“盧光”正是羽林衛的指揮使。
對麵稍一沉寂,有人虛怯怯說道:“盧指揮使不在這兒!”
“叫他來!”朱元璋無視鋒鏑,走向禁軍。眾將士無不錯愕,突然,咻的一聲,一支冷箭衝出人群,直奔朱元璋的胸口。
冷玄晃身而出,鮮血迸濺,羽箭穿透他的手臂,距離老皇帝不過數寸。朱元璋瞅著箭尖,齜牙冷笑。
禁軍紛紛回頭,看向放箭之人,那人麵白無須,竟是一個太監,手握雕弓,神色張皇。
冷玄拔出箭來,抖手發出,噗,箭尖鑽入那人咽喉,血如泉湧,該人委頓倒下。
老太監擋箭拔箭,牽動內傷,一箭發出,禁不住彎腰折背,口角湧血。
嗖嗖嗖,又有數箭從人群裏飛出,樂之揚和朱微雙雙上前,揮劍撥打。可惜箭多人少,一支箭漏網而出,掠過朱元璋的額角,勁風吹起白發,老皇帝目不交睫,若無其事。朱微一旁瞧見,卻覺雙腿發軟,額頭上滲出密層層的冷汗。
“護駕!”冷玄發出一聲厲喝,尖利刺耳,如針如錐。
禁軍將士如夢方醒,他們入伍以來,見慣了冷玄隨從伴駕,對於老太監敬畏甚深。隻聽呼啦一聲,數十名禁軍手挽盾牌,結成一圈,冷箭射中鐵盾,發出叮叮急響。
其他將士掉轉刀槍,尋找冷箭源頭,刀槍撞擊,慘嚎聲起,倏爾士卒散開,地上躺著幾個太監裝束的奸細,身中亂槍,眼看著不活了。
喧鬧聲少歇,忽又歸於寂靜。樂之揚環視四周,刀槍晃動,人臉去來,看似平靜,其實危機四伏,無形的壓力有如萬鈞巨石,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忽聽馬蹄聲響,一個將官騎馬衝出人群,望見朱元璋,隻一愣,翻身下馬,倒頭就跪:“陛、陛下怎麼在這兒,晉王說你……”
“他說朕病了還是死了?”朱元璋微微獰笑
“他、他……”將官汗如雨下,“他說陛下龍體、龍體……”
“龍體欠安嗎?”朱元璋兩眼望天,目光不勝蕭索,“盧光,你眼睛沒瞎,朕這個樣子怎麼樣?”
“陛下洪福齊天……”
“很好!”朱元璋竹杖一頓,“那就跟我來!”抬眼注視前方,緩緩向前走去。杖履所及,勢如劈波斬浪,禁軍紛紛散開。
盧光倉皇爬起,奪過一支火把,緊緊跟在一旁。
篤篤篤,竹杖頓地,禁軍一路跪倒,有如風行草偃。剩下幾個晉王心腹,彎弓提刀,傻呆呆站在那兒,跪也不是,逃也不是,成了現成的靶子,刀槍四麵湧來,將之捅翻在地。
望著眼前情形,樂之揚驚奇詫異,形同做夢一般。晉王苦心經營,安排禁軍護衛,不想弄巧成拙,朱元璋一露麵,禁軍盡數反戈,禦敵之眾,反成圍困之師,強弱敵我,瞬息間統統逆轉。
先前費盡周折、曆經險難,真到決勝之時,有如振衣落塵,說不出的輕鬆容易。
篤、篤、篤,朱元璋踏上台階,竹杖落地,沉著有力,一聲一聲地敲打人心。
忽聽一陣喧嘩,晉王提劍衝出大殿,望見朱元璋,他的臉色刷地慘白,停下步子,東張西望,目之所及,黑壓壓全是禁軍。幾具屍體躺在地上,血肉模糊,麵目全非。
晉王不必細看,也知道死者都是安插在軍中的心腹。霎時間,他的腦中空白一片,不知身在何處。晉王千算萬算,也沒料到這個瘦巴巴、病歪歪的老頭兒膽比天大,孤身犯難,天威所至,數千禁軍望風披靡。
朱元璋停下腳步,眯起雙眼,冷冷望來。晉王與他目光一碰,忽然心虛氣短,當啷,手中長劍掉落,麵孔抽搐數下,雙腳發軟,噗通跪在地上。
這一跪,晉王一夥人心掃地,武士四散奔逃,撞入禁軍包圍,迎麵刀槍亂刺,一時慘叫聲聲、死傷殆盡。幾個“晉王黨”的文臣,抖抖索索,噤若寒蟬,紛紛撲在地上,頭也抬不起來。
“老三!”朱元璋手扶竹杖,麵帶譏嘲,“人道是:‘困獸猶鬥’,你鬥也不鬥,豈不是連禽獸都不如?”
晉王垂頭喪氣,不言不語。
朱元璋眼中湧起一股怒氣,舉起竹杖,劈頭就打,可是到了半途,忽又收了回去,幽幽地歎了口氣,說道:“老三,你知道你為何會輸?”
晉王看他一眼,口唇哆嗦,不知如何回答,他輸得糊裏糊塗,簡直莫名其妙。
“很簡單。”朱元璋一字一句,“這是朕的天下,不是你的天下,我不給,你就拿不走!”
晉王掉頭四顧,刀槍如林,甲胄如城,麵孔千千萬萬,可是沒有一人向著自己。刹那間,他心如死灰,一股悔意翻湧上來,顫聲說道:“孩兒此番悖逆,全因受人蠱惑……”
“誰?”朱元璋眯起雙眼,透出一絲嘲弄。
“衝大師……”晉王咽一口唾沫,“那個和尚……兒臣得了重病,性命不久,他說,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
“沒出息!”朱元璋仰天苦笑,“大丈夫敢作敢當,何必推托給一個和尚?”
“孩兒知錯……”晉王有氣沒力,小聲咕噥。
“是麼?”朱元璋瞅他一眼,“若有悔改之意,那就放了競秀宮的人質。”
晉王一愣,忙道:“是,是。”從袖中取出一塊翡翠令牌,“見令如見人,見了令牌,自然放人。”
朱元璋使一個眼色,冷玄接過令牌,領著一隊禁軍匆匆離開。晉王令牌脫手,便覺後悔,細想起來,皇族安危本可當做本錢討價還價,可他在朱元璋積威之下數十年,畏懼根深蒂固,朱元璋一個眼神,也能將他嚇出魂兒來。
晉王猶不死心,眼巴巴望著父親,想要得到些許寬宥。朱元璋卻不理不睬,徑直走向大殿。晉王不敢起身,隻好忍氣吞聲,繼續跪在殿前。
朱元璋坐回龍椅,連咳帶喘,接連下旨:先令禁軍解去錦衣衛之圍,再令羽林衛肅清宮內,鏟除所有晉王黨羽。
第二道聖旨寫完,一幹皇族均得自由,紛紛來到殿上。劫後餘生,眾人喜極而泣,無不口呼萬歲。
朱元璋冷冷淡淡,少言寡語,隻讓朱允炆鋪紙、朱微磨墨,樂之揚站立身邊、按劍護衛;又命寧王、周王、梅殷、李景隆出城,召四大營入京,接替禁軍防務;又令文武百官入朝,於午門外聽令;再令遼王、穀王、寧國公主騎馬巡城,鎮撫城中百姓;四大營入京之後,禁軍一律回營,十二衛指揮使交出兵符,也至午門待令……
周王本與晉王勾結,盡管獲釋,心中忐忑難安,忽領旨意,心中驚喜過望,可又莫名其妙,走出大殿之時,望著跪在階前的晉王,心中百感交集,恍若做了一場噩夢。
聖旨流水一般發出,有條不紊,麵麵俱到。一直忙到五更天上,朱元璋麵紅唇白,兩眼充血,可是精力不倦,連咳嗽也少了許多,然而一張臉陰雲密布,兩隻眼冷如刀劍,看人說話,無不透出一股子乖戾狠毒。
皇族無他旨意,不敢擅離,大都跪在台階下麵。年幼的不明世事,困倦至極,趴在地上打盹,年長的隻覺氣氛有異,無不戰戰兢兢。朱元璋一咳一喘,都如雷霆霹靂,震得眾人膽顫心驚。
忽聽太監來報,燕王入宮覲見,朱元璋神色一緩,即令宣入。不多久,鏗鏘聲響,燕王頂盔貫甲,帶著兩個兒子和張敬祖走進大殿,四人甲胄上血跡未幹,看上去有些狼狽。
帶甲入宮,不合禮儀。朱允炆眉頭大皺,正想斥責,不料燕王快走兩步,趕到禦座之前,抱住朱元璋的膝蓋放聲痛哭。
朱元璋略一錯愕,歎了口氣,拍了拍朱棣的肩膀,軟語道:“老四,你受苦了。今兒虧得有你,你在外,朕在內,咱爺兒倆聯手,天大的事兒也難不住咱們。”
朱棣連場苦戰,九死一生,忽見父親無恙,心中自然感動。可他素有心機,帶甲入宮,抱膝哭泣,大有逢場作戲的嫌疑,聽了朱元璋的話,心滿意足,洋洋自得,瞥了朱允炆一眼,站起身來,抹淚說道:“兒臣聽說謀逆之事,心如油煎,隻恐父皇有所長短,今見父皇無恙,實在按捺不住,失禮之處,還請見諒。”
“無妨!”朱元璋濃眉一挑,目光生寒,“老四,那和尚捉住了麼?”
“和尚?”朱棣一愣,醒悟過來,“那廝十分狡猾,趁亂逃了?”
“什麼?逃了?”朱元璋大為震怒,用力一拍桌案,逆氣衝喉,連聲咳嗽。
朱微慌忙上前服侍,朱元璋咳嗽半晌,好容易平複下來,厲聲說道:“晉王謀逆,那和尚是主謀。張敬祖,你畫影圖形、傳旨天下,即便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和尚揪出來,死活不論,得他一手一腳,賞賜萬兩黃金!”
“遵旨!”張敬祖不敢抬頭,諾諾答應。
樂之揚與衝大師本是死敵,不知為何,聽說他逃脫追捕,反而鬆了一口氣,心想:“和尚吃了這個大虧,或許得到教訓,將來收斂一些。”但想衝大師所作所為,大有“窮凶極惡、寧死不悔”的意思,可惜他風流才調、世間少有,空有一副好皮囊,偏偏是個大災星。
元凶逃脫,朱元璋悶悶不樂,他支撐至今,最想看到的就是衝大師的人頭。此時期許落空,不覺意興闌珊,困倦起來,一揮手,悻悻說道:“鬧了一宿,你們先去歇息,家醜不可外揚,晉王的事,無朕準許,誰敢對外提及,當與晉王同罪。”
他掃視眾人,目光陰狠毒辣,眾人心驚肉跳,都是諾諾連聲。
一幹皇族退下,樂之揚正要跟上,忽聽朱元璋說道:“道靈,你留下!”
樂之揚應聲止步,滿心詫異,眾皇族紛紛望來,眼中豔羨妒恨無所不有,燕王也衝他含笑點頭,眼中大有深意。
一時人去殿空,隻剩下朱微、朱允炆和幾個太監宮女。朱元璋斜靠龍椅,望著門外出了一會兒神,忽道:“道靈,朕說過,你若成功,就是複興我朝的大功臣,除了這個皇位,你要什麼,朕都給你。”他轉動目光,注視樂之揚,“那麼,你有什麼想要的?”
樂之揚一腔熱血都湧到臉上,雙耳嗡嗡直響,隻有心跳聲噗通噗通響個不停。他掃眼望去,朱允炆眉頭緊皺,大有疑慮;冷玄的雙眼半睜半閉,看不出心中所想;朱微雙頰通紅,避開他的目光,兩眼望著一旁,眸子瑩潤潤的,燦如朝露,嬌羞動人。
“我……”樂之揚深吸一口氣,收起紛亂思緒,“道靈請求還俗。”
眾人都是一怔,朱元璋也覺詫異,嗬嗬笑了兩聲,嘎聲道:“還俗?這有什麼難的?你想要的就是這個?”
“不!”樂之揚把心一橫,徐徐跪倒,直視老皇帝的雙目,“小人大膽,請陛下將寶輝公主許配給我!”
朱微見他開口,便已猜到他要說什麼,可是親耳聽見,心頭仍是一緊,眼前微微暈眩,隻覺如夢如幻、又羞又喜。她伸手扶住龍椅,身子晃晃悠悠,仿佛一葉小舟,在狂濤中起伏不休。
殿內一片死寂,夜風掃地而來,燭火微微搖曳,殿中人的影子隨之拉長變形,誇張扭曲,古怪離奇。
“嗬,嗬……”朱元璋忽然大笑起來,聲如夜梟,嘶啞難聽。
樂之揚不覺心子狂跳,思緒亂成一團。老皇帝喜怒難測,談笑殺人。這一笑是真?是假?是喜悅?還是嘲弄?他的請求冒昧突兀、匪夷所思,隻看朱允炆驚怒神氣,便知不為皇家所容,如果朱元璋一口拒絕,他又應該如何是好?
惶惑中,朱元璋收了笑聲,咳嗽起來。朱微驚醒過來,慌忙上前拍他後背。朱元璋突然伸手,扣住少女皓腕。朱微一愣,臉上失去血色。
朱元璋盯著樂之揚一瞬不瞬,忽而嘴角抽動,徐徐開口:“小子,你的眼光不壞,這天底下,於朕而言,除了這一張龍椅,最寶貴的就是這個女兒。龍椅麼,朕要傳給允炆,嗬嗬,這個女兒嘛,本已許給耿家,不過朕答應了你,就不能失言。微兒,朕隻問你一句……”他回頭看向女兒,雙眼炯炯,“你……肯嫁給他麼?”
“我……”朱微羞不可抑,她回眼看向階下,樂之揚也注目望來,兩人目光相遇,後者目光熾烈,神氣決絕。刹那間,朱微心口一熱,衝口而出:“女兒願意!”
話一出口,朱微隻覺胸懷舒朗,多日來的相思、苦悶,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願意?”朱元璋皺了皺眉,“願意嫁給他?”
朱微用力點頭,朱元璋沉思一下,向樂之揚說道:“朕白衣做天子,道靈,你也算是白衣做駙馬了!”
此話一出,樂之揚心中大石落地,狂喜不禁,連連叩頭:“陛下洪恩,我……”
“行了,行了……”朱元璋不耐揮手,“時候不早,朕也累了,婚事日後再議,你先出宮休息。”
“是!”樂之揚起身,瞥了朱微一眼,小公主妙目含淚、巧笑如花,欣喜激動得難描難畫。
樂之揚看得入迷,恨不得衝上前去將她一把摟住,輕憐密愛,永不分開。所幸朱元璋咳嗽傳來,樂之揚神誌一清,收拾心情,低頭退出大殿。出門前,他忍不住回頭又看一眼,殿中燭光昏黃、人影寥落,朱元璋也好、朱允炆也罷,就連朱微的樣貌也變得模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