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雲虛又說:“他走後不久,八部之主心係他的安危,隨之離開昆侖。我本想繼續拷問,可那仆人心誌脆弱,受不了‘心劍’摧殘,發瘋發狂,跳崖自盡。我原本失望,誰想裳兒尋我,一路找到昆侖。我父子相會,他告訴我途中發現八部之主,自忖敵眾我寡,未敢驚動八人,隻是用心偷聽他們說話,隱約得知,這八人要來京城。”
樂之揚聽到這兒,心跳無端加劇。八部齊聚京城,本就十分蹊蹺,聽雲虛說來,竟與梁思禽有關。他原本憂心時局,一念及此,也不由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但聽雲虛說道:“八部之主是梁賊的心腹,他們既來京城,梁思禽多半也在,是以帶著裳兒向東追趕。走了月餘,三日前方到京城,一打聽,知道八部日前現身,跟鹽幫衝突一場。可是從那以後,這八人活似鑽了洞的耗子,我和裳兒找遍京城,也沒發現他們的蹤跡。所謂大隱於市,京城人多,我父子二人分身乏術,要找出西城一夥,還須各位同門鼎力相助。”
梁思禽是梁蕭之孫,東島一脈與梁氏百年恩仇,怨恨之深,勝過朱明,聽了這一番話,都是躍躍欲試。楊風來叫道:“島王放心,我立馬召集東島弟子,將京城掘地三尺,也要將西城的鼠輩挖出來。”
雲虛點頭笑笑,目光一轉,落到朱微身上,淡淡說道:“你就是朱元璋的女兒?”
朱微落入仇敵之手,自知無幸,一咬牙,正要開口,忽聽樂之揚說道:“雲虛,凡事衝著我來,你一派宗主,欺辱一個弱女子,也不嫌丟人麼?”
雲虛瞥他一眼,冷笑道:“裳兒!”
“父親!”雲裳微微欠身。
雲虛兩眼望天,冷冷說道:“姓樂的小有長進,不把我東島弟子放在眼裏,你說應該怎麼辦?”
雲裳死死盯著樂之揚,心中舊恨複燃,一想到當日葉靈蘇維護樂之揚的情景,便覺酸氣上湧,反手拔出劍來,朗聲說道:“孩兒不才,代父親教訓這小子。”
“好!”雲虛點頭,“別碰他的劍。”
“是!”雲裳話才出口,人已晃身而出,長劍光閃,瞬息向樂之揚刺出數劍。
樂之揚揮劍遮擋,雲裳身法飄忽,劍招虛虛實實,十招中竟有九個虛招,剩下一招刁鑽詭譎,每從想不到的角度刺出。樂之揚想要遮攔,長劍未交,雲裳的劍尖已到他的要害,除了退卻閃避,竟無還手之力。
雲家“飛影神劍”有嫡、庶之分,嫡傳劍法傳內不傳外、傳男不傳女,庶傳劍法,東島上下人人可學,然而許多奇招絕技均被隱去,唯有嫡傳者可以研習。雲裳是雲虛的獨子,也是嫡傳劍法的唯一傳人,樂之揚與之交手,頓覺困難重重,同一劍招到了雲裳手裏,比起葉靈蘇、張天意高明不少,當真劍光如虹、劍氣如潮,縱橫恣肆,難以抵擋。
雲裳招招進擊,樂之揚步步後退,隻聽劍嘯如風,不聞長劍交鳴。朱微苦於不能動彈,唯有瞪大雙眼,死死望著二人,忽見樂之揚退到牆角,無路可走,不由口中苦澀,一顆心高高懸起。這時樂之揚舉起劍來,照空虛處亂刺兩下,跟著一個轉身,又從雲裳的劍影中輕輕巧巧地擺脫出來。
朱微心兒落地,又覺有些詫異,樂之揚雖處下風,出劍也無章法,雲裳招法綿密,劍氣縱橫,明明占盡上風,偏偏困他不住,每到絕境,樂之揚總有法子脫身。
雲裳也覺氣悶,“飛影神劍”練到一定地步,技近乎道,便有鏡花、水月、夢蝶、空幻四大境界。多數弟子修煉一生,也難以染指其中之一,能到鏡花、水月二境,已是極高境界,至於“夢蝶”,可遇不可求,雲家曆代高手,臻此境者也如鳳毛麟角。至於空幻境界,相傳隻有大俠雲殊曾經達到,可也有人說,此境界出於想象,並非真實所有。
雲裳後起之秀,劍道上頗有天分,二十出頭,已至“鏡花”境界,劍法窮極變化,宛若鏡中繁花,虛中藏實,虛實互易,看似招招為虛,對手一露破綻,即刻變虛為實,招招奪命。誰知遇上樂之揚,一連數十招,並無一劍得手,每到緊要關頭,對方總以古怪身法躲開,偶爾刺出一劍,無不指向己方破綻,雲裳不得不救,唯有眼睜睜看著樂之揚脫身。更可氣的是,樂之揚所用劍法,不乏“飛影神劍”的影子,這小子並非本島弟子,若要學劍,隻有一個人會教他。
雲裳越想越怒,一股酸氣直衝腦門,忍不住喝道:“小子,你的劍法打哪兒學的?”
樂之揚笑道:“我學劍關你什麼事?”
“哼!關我什麼事?”雲裳心中又是一陣翻騰,“是不是葉靈蘇傳給你的?”
樂之揚笑道:“我說不是,你信不信?”
雲裳自然不信,心中醋意更濃。葉靈蘇是他親妹妹不假,奈何用情太深,難拋難舍,情之一物,阻礙越多,愛意越濃,雲裳求之不得,越想割斷情絲,越是忘不了葉靈蘇的倩影,漸成一段畸戀,縱然有悖人倫,他也顧不得了。
他誤會葉、樂之間頗有曖昧,胸中怒氣翻湧,出劍越發淩厲,原本虛多實少,此時實招漸多。樂之揚所以把握不住對方節奏,正在於雲裳虛招太多,出劍難以捉摸,實招一多,登時使出“止戈五律”,聽其風,觀其形,隱隱然把握住雲裳的節拍,使一招“天機劍”。叮,雙劍相接,雲裳虎口一熱,忽覺對方劍上生出一股黏勁,似要帶偏他的長劍。
雲裳為情所困,可是天分甚高,一覺不妙,立刻身子橫移,劍尖向前一送,忽又迅速收回。這幾下大為突兀,無異於自亂節拍,樂之揚劍下一空,雲裳脫出掌控,劍如飛鴻,向他迎麵刺來。
兩人進退如風,數十招轉眼即過。雲虛一邊瞧著,眼中閃過驚訝,他是武學上的大行家,看出樂之揚厲害的不在劍法,而在身法心法,雲裳破不了他的身法,稍一不慎,又會為他心法所趁,如此相持下去,勝負實在難料。
雲虛暗生納悶,數月之前,樂之揚尚無這般造詣,如今比起東島之時,精進令人咋舌。
忽聽樂之揚叫道:“洞簫指!”左手食指虛點,一道指風直奔雲裳左脅。雲裳略一閃避,揮掌拍散指風,刷刷數劍,將樂之揚逼退數步。
“撫琴掌!”樂之揚劍交左手,右手忽拍忽按,如揮五弦,掌力涵蓋數尺。雲裳衣發吹動,忙使一招“水雲掌”,掌揮袖舞,擋住對方掌力,右手長劍亂顫,極盡狠辣。
“洞簫指……”樂之揚舉手向前一指。
雲裳見識過他的指力,並不放在心上,隨手一掃,欲要擋開,冷不防樂之揚袖底飛出幾絲綠影,來勢飄忽,一閃而沒。雲裳頓覺左手“曲池”、左腿“跳環”同時一麻,膝蓋發軟,險些摔倒。
“咦!”花眠變了臉色,衝口而出,“夜雨神針?”
“不對!”雲虛臉色陰沉,“這是‘碧微箭’!”
“先祖的碧微箭?”花眠愣了一下。論血緣,她是公羊羽的後裔,“碧微箭”本是公羊羽所創,後世弟子投機取巧,慣用金針奪命,早已忘了吹秋毫、射微塵,製人而不殺人的風流儒雅。
雲虛歎一口氣,搖頭道:“裳兒劍道上有些天分,可惜執拗有餘、機變不足,遇上詭詐對手,難免有些兒吃虧。”
說話間,雲裳已落下風,他手腳不便,劍法大打折扣,步子踉蹌,左支右絀。他心中惱怒,撒出“夜雨神針”報複,奈何樂之揚早有提防,長劍一圈,叮叮叮一陣響,金針掉落一地,人卻分毫無損。
“夜雨神針”淩厲狠辣,可是金針太沉,一旦出手,便難掌控,遠不及鬆針輕飄多變,從心所欲。樂之揚一看雲裳手法,就知金針來路,揮劍擊落,絲毫不爽;反之“碧微箭”淩空變向、轉折無方,雲裳躲閃稍慢,右腳“足三裏”又是一麻,行動越發遲慢,想要拔出鬆針,樂之揚得勢不饒人,一口劍將他死死纏住,雲裳被迫應對,不知不覺落入對方的節奏。
“豈有此理。”楊風來禁不住哇哇怒叫,“這小子用我東島的功夫打敗我東島的弟子,傳到江湖上去,豈不笑死人麼?”
雲裳一聽,羞怒難忍,一心扳回劣勢,出手急躁,更無章法。
雲虛見勢不對,皺一皺眉,忽然目光投向朱微,漫不經意地說道:“今晚京城大亂,禁軍攻打錦衣衛,你身為公主,知道其中的原由麼?”
朱微與他目光一遇,腦子裏登時迷糊起來,雲虛的雙眼直如萬古深潭,幽黑深邃,透出一股寒氣,朱微墜入其中,有如溺水之人,欲出不得,欲動不能,空落落無所依憑。
“我……”朱微兩眼空洞,如實回答,“三哥謀反,囚禁了皇族,禁軍受了蒙騙,攻打錦衣衛!”
話一出口,東島上下無不震驚。錦衣衛一戰,他們雖也納悶,可是並不知道真正原由。朱微受了“般若心劍”的逼迫,吐露真言,眾人才知晉王謀逆,皇室大亂,震驚之後,均是心生狂喜。
雲虛也覺意外,愣了一下,又問:“朱元璋呢?”
“他、我……”朱微神誌受了控製,心底並不糊塗,事關朱元璋的安危,一旦說出實情,後果不堪想象,危機一生,神意頓生抗拒,少女渾身發抖,兩眼渾濁起來。
雲虛冷哼一聲,目光不弱反強,形如兩口冷森森的長劍,刺入朱微的雙眼。朱微猛地一顫,結結巴巴地說:“父皇他、他……”忽然鼻孔一熱,流出兩行血水。
嗤嗤嗤,破空有聲,數十枚鬆針飛向雲虛,一道劍光緊隨其後。
雲虛頭也不回,袖袍一拂,漫天綠影消失,跟著身子微側,右手反出,叮的一聲,食中二指夾住樂之揚的劍尖。樂之揚劍勢受阻,虎口劇痛,左手一揚,碧影飛出。
雲虛哼了一聲,陡然衣裳鼓蕩,須發亂飛,鬆針近身,均被無形氣勁彈開。
樂之揚不勝駭異,雲虛一身真氣精純深厚,當真一羽不能加、一毫不可達,當然這也是“碧微箭”不如“夜雨神針”的地方,鬆針本質脆弱,若非命中要害,無法製服對手,換了金針,雲虛內力再強,也不敢以身犯險。
樂之揚一計不成,二計又生,鬆針剛被震飛,他手腕轉動,又飛出兩道綠影。雲虛不及轉念,朱微手上“十宣”、“十二井”兩處穴位各自多了一枚鬆針。
雲虛暗叫不妙,這兩處穴位聯結心腦,刺中以後奇痛無比,能夠激神醒腦。高明醫者遇上中風病人,一針下去,往往能將病人從昏迷中刺醒。
朱微中針,機靈一下,眸子陡轉清明。雲虛又驚又怒,沉喝一聲,轉過身來,力貫食中二指,叮的一聲,精鋼長劍斷成兩截,三寸長的劍尖被雲虛夾在指間。
樂之揚虎口流血,倉皇後退,不想瞥眼之間,遇上雲虛目光,登時一腳踏空,心頭一片恍惚。他心知不妙,趁著靈智未泯,用力咬向舌尖,一股劇痛傳來,樂之揚腦子一清,忽見精芒閃動,雲虛手拈寸許劍尖,刺到了他的咽喉之前。
樂之揚急向後仰,刷刷刷揮劍亂刺,雲虛不閃不避,拈著劍尖長驅直入。樂之揚仿佛中了魘,長劍在他身邊掠來掠去,可是使出吃奶的力氣也碰不著雲虛一片衣角,眼睜睜望著劍尖越逼越近,三寸、兩寸、一寸……樂之揚冷汗泉湧,偏又無計可施,此時他終於明白了“般若心劍”的厲害,寶劍殺人,心劍誅心,兩人目光相遇的一刹那,他的心神已被雲虛控製,人心一旦受製,任何武功都是枉然。
一轉念的工夫,劍尖抵近咽喉,肌膚隱隱刺痛。樂之揚心生絕望,放下寶劍,閉眼等死,這時忽聽叮的一聲,清銳貫耳。樂之揚手臂一緊,被人向後拽出,他微微吃驚,張眼望去,但見雲虛麵如死灰,劍尖下垂,盯著這方呆呆發愣。
樂之揚掉頭一瞧,但見葉靈蘇抿著嘴唇、俏臉發白,一手握住他的胳膊,另一手握著長劍微微發抖。
“你……”樂之揚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心子怦怦亂跳,轉眼看向朱微。小公主也望著這邊,焦急中透出一絲疑惑。
葉靈蘇看了樂之揚一眼,又瞧了瞧朱微,仿佛明白什麼,淒然一笑,放開樂之揚,輕聲道:“你說的那個女子……就是她麼?”
樂之揚默然點頭,葉靈蘇打量朱微一眼,若有若無地歎了口氣。
“靈蘇!”花眠忍不住叫道。
葉靈蘇衝她點了點頭,小聲說道:“花姨!”
“你這孩子……”花眠眼中淚光閃動,“幾個月不見,可是清減多啦。”
她這一說,樂之揚也忍不住打量身邊女子,果然比起東島,葉靈蘇纖瘦了不少,可是瘦弱之中越見挺拔,仿佛風中勁草,柔韌不屈,生意勃發,以至於樂之揚不覺其瘦,隻見其強,不覺其憔悴,隻見其精神。
一念及此,不知為何,樂之揚暗生慚愧,低聲說道:“葉姑娘,多謝相救……”
葉靈蘇冷冷不答,目光投向雲虛。雲虛臉上陣紅陣白,甚是狼狽,咳嗽一聲,說道:“蘇兒,你怎麼來了?”
“島王大人。”花眠說道,“靈蘇已是鹽幫之主,我透過鹽幫分舵,約她在此一見。”
雲虛越發吃驚,仔細打量葉靈蘇一眼,點頭道:“人說齊浩鼎死後,即位者是個年輕女子。我原本奇怪,不想竟然是你……好,我東島弟子變化如龍,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葉靈蘇冷笑一聲,淡淡說道:“殺妻通奸,也不是池中之物?”
雲虛一愣,麵皮漲紅發紫,這時雲裳拔出鬆針,聞言大為不忿:“靈蘇,你怎麼對父親說話?你不知道,這些日子他……”
“我不想聽!”葉靈蘇冷冷打斷雲裳,“我來此間,隻是為了見花姨一麵,至於其他人,死也好,活也罷,是好是歹,統統跟我沒有關係。”
“你、你……”雲裳望著妹子,心中百味雜陳,也不知是愛是恨,是喜是悲,萬般情緒湧到胸口,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雲虛閉眼歎一口氣,說道:“靈蘇,我知道你心中恨我,你娘之死是我平生大悲,你我父女反目,是我平生大苦。而今我別無他求,隻求舍身一戰,死在梁思禽的掌下,好去九泉之下見你母親。”
葉靈蘇見他神情淒苦,心頭微微一軟,幾乎舍棄怨恨,可一想到母親的死狀,心腸又剛硬起來,冷冷說道:“覆水難收,人死難活,以前的事不必再說,你若顧念恩情,還請高抬貴手,放了我鹽幫弟子。”
“鹽幫弟子?”雲虛環視四周,驚訝問道,“誰是鹽幫弟子?”
“他!”葉靈蘇指著樂之揚,“他是本幫紫鹽使者。”
雲虛臉色一沉,眉頭緊皺。雲裳更是惱怒,他輸給樂之揚的暗器詐術,心中大不服氣,隻想再打一場,當即叫道:“你騙誰?鹽幫朝廷,勢不兩立。這小子明明是朱元璋的走狗,怎麼又成了你鹽幫的使者?”
“怎麼不是?”葉靈蘇說道,“當日河鹹海淡大會,我親自任命他為紫鹽使者,數千鹽幫弟子,全都可以作證。”
“口說無憑!”雲裳一口氣難以下咽,“當日是當日,今日誰可作證?”
“我!”話音未落,笑聲忽起,楚空山大袖飄飄,步入廳堂。施南庭一皺眉頭,手指微動,嗖嗖嗖,數枚鋼錐化為流光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