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要關頭,一隼一貓成了助力。樂之揚正想誇讚兩句,忽然烏光一閃,飛來一隻秤砣。樂之揚揮劍挑開,忽間一個掌櫃模樣的男子拎著秤杆衝了上來。秤杆熟銅打造,挑刺間暗合槍法,秤盤上下翻飛,使的卻是流星錘的招式。
樂之揚使一招“天衝式”削斷秤杆,又使一招“飛影神劍”裏的“浮光掠影”,玉笛架開秤盤,長劍乘虛而入。掌櫃慘哼一聲,倒退數步,站定之時,綢衫裂成兩半,肌膚上多了一道血痕。
這一劍再進數分,勢必開膛破肚,掌櫃心有餘悸,雙腿一陣發軟。這時狂風大作,一個婦人舉著紡錘撲來,樂之揚閃身讓過,尚未還擊,忽聽刷的一聲,飛雪縱身撲下,利爪所過,女子右手迸血,紡錘掉在地上。
掌櫃如夢方醒,扯著婦人退入人群。樂之揚也收起笛子,挽著水憐影大步向前。可是無論到哪兒,總是有人攔路:有廚子右手持鍋,左手拿鏟,能攻善守,有模有樣;有老者揮舞兩串草鞋,勢如兩條長鞭;另有采桑女子,挽竹籃,提桑枝,左刺右擊,淩厲無比;更有算命先生,一手舞動長幡,右手搖動卦筒,筒裏的竹簽如有靈性,箭矢一般跳將出來。
樂之揚寸步難行,但覺滿街都是敵人。危殆之間,他的心神越發專注,靈感好比蜘蛛之絲、章魚之足,四通八達、延伸不盡,覺出敵人節奏,立馬奮力反擊。飛雪、白貓一天一地,也是全力護主。三方合作無間,一路向前,眼看突出重圍,樂之揚忽覺左腳一痛,低頭看去,足踝上赫然蟠了一條小蛇。
樂之揚又驚又怒,長劍一揮,斬斷毒蛇,轉眼看去,弄蛇老者站在不遠,臉上掛著獰笑。
蛇毒發作極快,樂之揚腳下踉蹌,眼前一陣昏黑。敵人一擁而上,弄蛇老者忽地大聲叫道:“且慢!”眾人應聲看來,老者笑道:“困獸猶鬥,大家先別動手,等他蛇毒發作。”眾人心覺有理,停下腳步,將二人團團圍住。
樂之揚心中冰冷,回頭望去,水憐影俏臉慘白,越發柔弱堪憐。樂之揚不由歎一口氣,伸出手來,握住女子之手,但覺纖巧柔軟、涼膩如玉,水憐影似要縮手,但終究歎一口氣,纖指收攏,也將樂之揚的手緊緊握住。
忽然間,遠處傳來一縷胡琴聲,淒淒切切,哀怨斷腸。眾人一聽,都覺鼻酸眼熱,平生悲慘之事紛紛湧上心頭,不知不覺,流下淚來。
淚閘一開,悲苦更甚,但隨琴聲低回,有人漸漸哭出聲來。哭聲有如瘟疫,風一般四處蔓延,不過一盞茶的工夫,玄武湖邊哭成一片。哭相各式各樣:有的抽抽噎噎,有的向天哀號,有人捂臉悲泣,更有甚者,趴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身來。
這支曲子正是《終成灰土之曲》,比起千秋閣上,調子更加淒涼。樂之揚聽了一段,便覺五內酸楚、七情失馭,眼淚滾滾而出,隻想大放悲聲。迷亂間,忽聽一個聲音在耳邊說道:“哭什麼?還不走麼?”
樂之揚應聲驚覺,左右看看,卻不見人,當即撕下衣角堵住雙耳,可那琴聲有如鋼絲,曲曲折折,仍是不斷鑽入。
樂之揚捂住雙耳,轉眼望去,水憐影已經陷入曲子,哭得傷心傷意;其他人更是癲狂,手舞足蹈,哭聲震天,兵器丟在一邊,更無一人留意自己。
樂之揚掙紮起來,回頭去扶女子。誰知道,水憐影神誌昏亂,隻顧掙紮。樂之揚情急之下,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大喝一聲,將她抱了起來。
敵人看在眼裏,伸手來抓二人,但為琴聲所製,哭得渾身發軟,出手也無氣力。樂之揚一口氣衝開人群,跑了兩百多步,拐入一條小巷,但覺無人追來,這才放下女子。
此時遠離湖畔,胡琴聲隱約不聞。水憐影清醒過來,回想方才,不勝羞慚,轉眼看去,樂之揚緊皺眉頭,若有所思,忍不住問道:“樂公子,你想什麼?”
“奇怪。”樂之揚撩起褲腳,蛇咬的傷口流出淡紅色的血水,腫脹之勢,竟也平複下來。
“不奇怪!”水憐影注目傷口,輕聲歎道,“‘鳳泣血露’百藥之精,療傷化毒,無所不能,蛇毒一入身體,就被血露化去了。”
樂之揚呆了呆,回想先前吸入迷香,也未昏迷倒下,當時隻覺奇怪,如今想來,也是“鳳泣血露”的功勞。意想及此,他鬆了一口氣,問道:“水姑娘,街上那些人也是鹽幫的麼?”
水憐影點了點頭:“他們是鹽幫的‘三十六行客’。”
“三十六行客?”
“三十六行客,出身三十六行,多在市井、碼頭出沒,專為鹽幫刺殺仇敵、清除異己。”
樂之揚想了想,又問:“三十六行,共有三十六個人麼?”
“不是。”水憐影搖頭苦笑,“天下哪一行隻有一個人呢?”
樂之揚眼珠一轉,忽而笑道:“說起來,天下有一行,當真隻有一人。”水憐影奇道:“哪一行?”樂之揚道:“天無二日、國無二君,紫禁城的皇帝不就是一個人嗎?”
兩人才脫險境,他又故態複萌。水憐影好笑之餘,也覺佩服,點頭道:“受教了,原來還有一個皇帝行。這麼說,該叫做三十七行才對……”說到這兒,忽又悶悶不樂,“也不知蓮航和嵐耘怎麼樣了。”
樂之揚道:“我方才急著脫身,不曾看見她們,但隻要井長老還在西城手裏,鹽幫一定不敢為難她們。”
水憐影點了點頭,含笑道,“無論如何,公子舍命相救,水憐影沒齒不忘。”
“小事一樁,何足掛齒。”樂之揚說到這兒,忽地臉色一變,“不好,胡琴聲停了。”當下騰身站起,拉著水憐影快步向前。
“那胡琴是什麼來路?”女子不勝疑惑,“為何聽來如此悲傷?”
“那是一位前輩。”樂之揚邊走邊說,“他自號‘落羽生’,與我曾有一麵之緣。水姑娘,你可曾聽說過這個名號麼?”
“落羽生?”水憐影想了想,搖頭說,“恕我孤陋寡聞,從未聽過這個名號。”
兩人出了巷子,又到三岔路口,忽聽腳步聲響,回頭一瞧,“三十六行客”追趕上來。樂之揚加快步子,轉過街角,掃眼一看,一迭聲叫起苦來,原來趙見淮帶領多人,堵在前方街口。
一愣神的工夫,行客趕了上來,三三兩兩,圍住兩人。樂之揚拔劍在手,極力思索脫身之法。這時忽聽有人叫道:“道靈仙長!”樂之揚回頭望去,遠處奔來十餘人馬,為首之人,正是朱高熾、朱高煦兄弟。
兩個皇孫鮮衣怒馬,身後一幹侍從也是龍虎精神,其中一個僧人格外紮眼,他緇衣白馬,年約五旬,臉色焦黃枯槁,好似久病之人,然而不怒自威,目光銳利逼人
樂之揚喜出望外,高叫道:“二位殿下安好,什麼風把你們吹來了?”朱高熾翻身下馬,笑道:“我和二弟去魏國公府上赴宴……”方要上前,緇衣僧一伸手,忽地將他攔住。
朱高熾一愣,問道:“大師幹什麼?”緇衣僧抬眼望天,忽而笑道:“奇怪了,深秋季節,怎麼還有蒼蠅?”朱高熾左右瞧瞧:“哪兒有蒼蠅?”
“近在眼前!”緇衣僧一步跨出丈許,闖入行客之間,出手如電,抓向弄蛇老者的心口。
老者本是“三十六行客”中的“弄蛇客”,一揚手,袖裏竄出一條黑蛇,長約三尺,粗約酒杯,露出尖銳毒牙,咬向和尚麵門。
緇衣僧不躲不閃,信手一揮,弄蛇客發出一聲慘叫,咕咚倒在地上。眾人定眼一瞧,黑蛇有如一條繩索,七纏八繞,反將他的雙手牢牢困住。毒蛇受驚,反噬其主,死死咬住了弄蛇客的手腕,老頭兒麵如死灰,吐著白沫又抖又顫。
和尚出手奇快,眾行客均未看清他的手法,忽見同夥受傷,紛紛一擁而上。緇衣僧哈哈大笑,闖入人群,雙手起落,行客們的兵器紛紛脫手。和尚抓到一件,立刻轉手奉還,剪刀刺進“磨刀客”的肩窩,鐵車輪卡住了“搬運客”的脖子,竹簽紮穿了“算命客”的手心,魚叉釘住了“捕魚客”的腳掌。
隻聽慘叫連連,和尚轉了一圈,傷了七八個行客。“宮扇客”見狀不妙,揮扇送出一股迷香,不意緇衣僧轉過頭來,鼓起胸膛,盡力一吸,迷香一絲不落,全都進了他的鼻子。
“宮扇客”正覺驚疑,忽見和尚口唇微張,噴出一口長氣。女子躲閃不及,隻覺異香撲鼻,登時頭暈眼黑,撲通摔倒在地。原來,緇衣僧吸入迷香之後,再用內力逼出,“宮扇客”迷人不成,反而中了迷香。
趙見淮見勢不妙,趕了上來。眾護衛見狀,紛紛挺身而上,兩方劍拔弩張,一股殺氣充溢街頭。
朱高煦最愛鬥毆,一看有架可打,心中樂不可支,挽起袖子大叫:“反了,反了,你們這些刁民,知道你爺爺是誰嗎?”趙見淮也不理他,盯著緇衣僧問道:“敢問足下大號?”
緇衣僧合十笑道:“貧僧道衍。”
“病虎和尚。”趙見淮臉色大變,忽一揮手,叫道,“扯呼!”鹽幫弟子扶起傷者,轉身就走。道衍袖手微笑,也不阻攔。水憐影咬一咬嘴唇,忽地大聲說道:“趙見淮,我的丫鬟呢?”趙見淮冷冷不答,轉入巷道,消失不見。
水憐影望他背影,俏臉發白,冷不防朱高煦湊上前來,笑嘻嘻問道:“怎麼?姑娘的丫鬟叫他們搶走啦?”水憐影點頭。朱高煦“嘿”了一聲,慨然說道:“怕什麼,搶回來就是了。”水憐影瞥他一眼,微笑道:“那就有勞了。”
她這一笑,恰如幽蘭綻放、秋月鏡開,朱高煦瞧得兩眼發直,好容易才回過神來,轉向護衛大喝:“去,把姑娘的丫鬟搶回來。”
眾護衛應聲上馬,道衍冷不丁說道:“二殿下不要莽撞,對方不乏能人,這些王府侍衛,隻怕不是對手。”
朱高煦啐了一口,罵道:“狗屁能人。”又衝著護衛喝道,“呆什麼?還不快追!”眾護衛拍馬便走,追趕上去。
道衍目送護衛去遠,沉吟一下,回頭說道:“道靈師弟,幸會幸會!”
樂之揚久聞道衍之名,此人綽號“病虎”,既是席應真的高足,也是燕王府的謀主,俗家姓姚名廣孝,為人獨立特行,拜了席應真為師,卻不入玄門,隻以和尚自居。樂之揚不意此時遇見此人,隻好說道:“小弟久聞師兄風采,今日一見,名下無虛。”
水憐影聽了這話,回頭看來,一臉驚訝,樂之揚不待她發問,捉住她手,輕輕捏了一下。
女子隻覺被捏之處酥麻入骨,雙頰染上一抹紅暈,她隻怕失態,匆匆轉過臉去,誰知這一回頭,忽見朱高煦色眯眯望著自己。水憐影大為不快,轉過目光,冷冷看向別處。
忽聽道衍笑道:“我剛從陽明觀出來,聽師父說,師弟你在辦一件大事,卻不知辦得怎麼樣了?”
“別提了。”樂之揚微微苦笑,“如非師兄援手,別說辦事,小命兒也保不住。”道衍沉吟道:“這件事和鹽幫有關麼?”樂之揚道:“多少有點兒關係。”道衍“唔”了一聲,皺眉不語。
朱高熾一邊聽見,奇道:“張士誠死後,天底下還有鹽幫麼?”
“鹽幫自古有之。”道衍慢悠悠說道,“販賣私鹽,本是幹犯國法,取利於生死之間,若非膽識過人,決計難以成功。故而鹽幫子弟,太平時販賣私鹽,遭逢亂世,就是竊國大盜。近代有名的如張士誠,更遠一些,唐末之時,黃巢、朱溫都是鹽幫弟子,二人禍亂天下,竟然滅亡大唐。”
朱高熾聽得動容,朱高煦卻大剌剌說道:“黃巢我知道,這個朱溫卻沒聽過。朱溫,豬瘟,這名兒真他娘的大逆不道,豬遭了瘟,那不是詛咒我老朱家麼?”
朱高熾臉色發青,怒道:“二弟你少說兩句,聖上聽見了,仔細你的皮。”朱高煦笑道:“怕什麼?老頭子又沒長順風耳。”
朱高熾正要斥責,忽聽馬蹄聲響,護衛們空著手回來。朱高煦勃然大怒,問道:“人呢?”
“殿下恕罪。”眾護衛跪在地上,一人苦著臉道,“那些人鬼得很,轉個彎兒就不見了。”
“放屁。”朱高煦舉起馬鞭,抽在那人肩上。那人哆嗦一下,不敢動彈。朱高煦還要抽打,樂之揚舉手擋住,笑道:“殿下息怒,鹽販子都是老鼠,偷偷摸摸地見不得光,令屬下卻是猛虎,老虎捉老鼠,大材小用,捉不住大傷虎威,捉住了也無光彩。”
朱高煦聽了這話,神色稍緩,點頭說:“不錯,我燕王府的虎衛,不能跟鼠輩一般見識。。”一揮手,叫道,“都起來吧!”
眾護衛方才起身,朱高熾笑道:“道靈仙長,揀日不如撞日,你隨我們一同赴宴如何?”樂之揚搖頭說:“魏國公又沒請我。”朱高熾笑道:“不打緊,魏國公是我的舅舅,外甥帶朋友去舅舅家吃飯,本來就是極平常的事兒。仙長又是老神仙的徒弟、皇太孫的伴讀,朝廷之中,不知多少人想結識你呢。”
“世子說的是。”道衍也笑道,“你我師兄弟見麵,怎麼也得喝上兩杯。”
樂之揚想了想,湊近水憐影耳邊說道:“鹽幫死纏爛打,唯獨害怕官府。而今之計,混入官府,才能避開他們的糾纏。”朱高煦見他二人舉動親密,油然生出一股妒意,當下背起雙手,重重咳嗽兩聲。
兩人應聲分開,水憐影掃視眾人,神色疑惑,勉強點頭道:“憐影落難之人,全憑樂公子主張。”
樂之揚笑了笑,拱手說道:“世子盛情難卻,我就老著臉皮蹭一頓飯吃。”朱高熾大喜過望,說道:“好,好,舅舅見了你一定高興。”
朱高煦得與佳人同行,也是兩眼放光,忙叫護衛騰出兩匹駿馬。水憐影說道:“我不會騎馬,一匹就夠了。”朱高煦涎著臉笑道:“姑娘若不嫌棄,跟我同乘一騎如何?”
他出言無狀,水憐影默然不答,冷冷望著遠處。朱高熾忙說:“二弟,男女有別,還是另找一輛馬車為好。”
朱高煦大怒,回頭瞪視兄長。朱高熾知道他的性子,故作不見,找來一乘馬車供水憐影乘坐。
一行人前往魏國府,朱高煦不時偷窺車內,可惜布簾嚴密,不見女子容顏,一時心癢難禁,挨到樂之揚身邊,笑嘻嘻問道:“小道士,你跟那姑娘如何稱呼?”
樂之揚隨口答道:“萍水相逢。”朱高煦又問:“她貴姓?”樂之揚道:“姓水。”朱高煦一拍大腿,笑道:“人如其姓,果然長得水靈。”忽地湊近樂之揚,笑眯眯說道,“仙長跟她說說,做我的姬妾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