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一個時辰,樂之揚方才說完,朱微望著門外夜色,呆呆地出了一會兒神,忽道:“無怪師父看上去那麼困倦,原來是中了‘逆陽指’。嗯,他的棋力一向高過父皇,今天卻是屢下屢敗,下到後來,連眼睛都睜不開。父皇起初歡喜,後來見他如此,心裏也很淒然……”說到這兒,她咬了咬下唇,冷不丁說道,“那位葉姑娘,你喜歡她麼?”
樂之揚一愣:“你說這個幹嗎?”朱微漫不經意地說:“聽起來,她是個很好的女子,你若錯過了她,未免有些可惜。”
樂之揚胸中大痛,多年來的思念、委屈乃至於聽到朱微婚事以後的傷心憤怒,驀然之間,化為一股怨恨衝口而出:“好啊,我這就去找她!”說完轉身就走。
走到門前,他忽又心軟,回頭望去,朱微定定地望著他,臉色蒼白,雙眼無神,口唇微微顫抖,淚水悄無聲息地滑落下來。
兩人四目相對,樂之揚隻覺一股熱血直衝而上。刹那間,什麼皇權貴賤、宮禁森嚴,統統拋之腦後。他猛地衝了上去,將少女一把摟入懷裏。嬌軀溫軟如綿,鬢發間傳來淡淡的馨香,少女的淚水冰冰涼涼,仿佛化為了一團迷霧,將兩人輕輕地包圍起來。
朱微閉上雙眼,一股巨大的歡悅從心底湧起,衝淡了憂鬱與悲傷,化為一股洪流,注入四肢百骸。她身心俱軟,飄飄欲飛,恨不得化為一泓春水,永遠融化在樂之揚的懷抱之間。
“朱微!”樂之揚的腦子裏似有一團火,湊近朱微的耳輪,輕輕地說,“跟我走吧。”
“走?”朱微不勝迷亂,“去哪兒?”
“海外,無雙島。”樂之揚喃喃說道,“那兒沒有別人,隻有你我,誰也找不到我們,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
“那兒美不美?”朱微幽幽地問。
“美啊,在那兒,我們可以坐在大樹上眺望日出,太陽升起之時,就像大海睜開了眼睛。海是藍的,太陽是紅的,雲霞是紫色的,紫色的雲朵飛出白色的海鷗。在那兒,我可以整天整天地抱著你,永遠永遠也不放開。”
朱微閉眼想象,也覺快美,過了一會兒,輕輕歎道:“樂之揚,我真傻,總會相信你的鬼話。”
“你答應我了?”樂之揚心湧狂喜,“你肯跟我走?”
宮殿裏一陣沉默,樂之揚的心陡然下沉,他低頭看去,少女雙眼微合,朱唇流光,俏臉吹彈得破,烏黑的秀眉微微顫動,過了良久,朱微張開雙目,輕輕地說:“不行……”她頓了一頓,揚起臉來,秀目裏忽然充滿了淚水,“我不能跟你去。”
樂之揚的心陡然一沉,朱微注視著他,伸出手來,輕輕撫摸他的臉頰,柔聲說:“你也知道的,我們,哪兒也去不了。”
“我不知道。”樂之揚低下頭,咬牙說道,“我什麼也不知道。”
“你知道。”朱微神情木然,“我們走了,父皇和師父怎麼辦?父皇來日無多,無論如何,我也要留在他身邊。”
樂之揚望著少女,隻覺手足冰冷,驟然間,他隻覺一陣虛脫,絕望如夜色一樣彌漫四周。耳邊傳來朱微的聲音,縹緲如絲,若有若無:“樂之揚,對不住,全都怪我……”
樂之揚沉默一時,放開女子,垂下雙手,深吸了一口氣,苦笑道:“怪你做什麼?隻怪我自己糊塗。”他沉默一下,又問,“寶輝公主,你見過耿炳文的兒子麼?”
朱微聽他以封號相稱,心中深深一痛,沉默時許,方才點了點頭。
“你願意嫁給他麼?”樂之揚抬起頭來,直視少女。朱微避開他的目光,幽幽說道:“生在帝王家,許多事情,都是不由自主的。”
樂之揚精神一振,急切道:“這麼說,你不想嫁給他?”朱微歎了口氣,沒有作聲。樂之揚的心跳忽又加快,驀地伸出手來,緊緊握住少女的纖手,盯著她目不轉睛,一字一句地說:“無論如何,我也不會讓你嫁給不愛的人。”
朱微迎上了他的目光,胸口沸水一樣滾熱起來,思緒紛亂如麻,更有一股說不出的甜美。明知樂之揚所說的全是虛妄,可又不願徹底死心,她望著眼前的男子,隻盼光陰就此凝固,兩人把手而立,直到地老天荒。
“大言不慚。”一個聲音冷冷傳來,殿中兩人大吃一驚,匆匆分開雙手,轉眼看去,冷玄如鬼如魅,從黑暗中冒了出來,老眼利如刀劍,默默望著二人。
樂之揚忘了內力已失,橫身攔在朱微之前,大聲說:“冷玄,都是我的不對,你不要為難寶輝公主……”
話沒說完,含山公主嘻地一笑,從冷玄身後跳了出來,拍手說:“你怎麼不對了?”樂之揚看見她,隻覺兩眼發黑。若是冷玄一人,還可與之周旋,但若含山公主目睹剛才一切,可說大勢去矣。刹那間,他打定主意,即使千刀萬剮,受盡世間酷刑,也決計不會承認與朱微的私情。
這麼一想,反覺釋然,忽見朱微欲言又止,急忙搶著說:“沒什麼不對,剛才我們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說。”
含山盡管刁蠻,也沒見過這樣無賴的手段,登時怒上心頭,厲聲說道:“還敢狡辯,我親眼看見你拉她的手,又說‘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你嫁給不愛的人’,哼,我要一字不漏地稟告父皇,看他的乖女兒幹的好事。”
樂之揚聽了這話,如釋重負,尋思原來冷玄、含山才到,隻聽到了最後一句。當下眼珠一轉,笑嘻嘻說道:“拉手算什麼?含山公主,你還脫過小可的褲子呢!”
“我脫你的皮。”含山公主氣得麵紅耳赤,“下流鬼,你敢血口噴人?”
“誰胡說了?”樂之揚攤開雙手,一臉委屈:“你是不是說過要閹了小可,把我變成一個太監?”
“是又如何?”含山不假思索,張口而出,“你這種下流鬼,活該做太監!”
“這就是了。”樂之揚笑看冷玄,“冷公公,你也是過來人,若要閹割某人,是不是該先脫褲子?”冷玄臉色發青,閉嘴不答。要知道,對於閹割之事,太監無不引為至痛,聽了樂之揚的話,老太監恨不得將他一巴掌拍死。
樂之揚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接著笑道:“那時節,含山公主說到做到,正脫小可的褲子,寶輝公主忽地天降神兵,救區區於水火,自然了,含山公主的所作所為,她都是看在眼裏的。”
含山公主說出那些話,不過是嚇一嚇樂之揚,並沒有當真動手的意思,更何況當時隻用匕首比劃,並未動手去解他的褲帶。樂之揚這一番話半真半假,不無汙蔑之嫌。含山氣急敗壞,衝口叫道:“狗道士,你胡說,我、我才沒有脫你的褲子……”
“事關重大,我有人證。”樂之揚轉向朱微,“寶輝公主,含山公主動手之時,你可是親眼看見的。”一麵說,一麵大使眼色。
朱微明白樂之揚心思,他東拉西扯,無非是想堵住含山的嘴,以免她向朱元璋告狀。倘若朱元璋知道此事,她倒沒什麼,樂之揚卻是必死無疑。朱微縱然不願撒謊,也隻好違心點頭。
含山氣得淚花亂轉,扯著冷玄的衣袖道:“師父,他們合著夥兒來誣陷我。你可親眼看見的,他們手拉著手,一定暗藏私情。”
冷玄沉默時許,忽地冷冷道:“我什麼也沒看見。”
含山一愣,忽見冷玄注目看來,說道:“寶輝的事先不說,你夜半三更與男子私會,聖上知道,又該如何?拉手之事,寶輝公主還可說是小道士冒犯,小道士若是一口咬定‘脫褲’之舉,隻怕汙損了含山公主的女德。小道士死不足惜,皇家清譽卻難以挽回。故而以老朽之見,大事化了,寶輝的事你我沒看見,你和樂之揚的事情,老朽也一無所知。”
含山聽了這話,無言以對,心中一時怒火亂竄,惡狠狠看向樂之揚,但見他一臉歡喜,越發惱羞成怒,恨不得撲上去咬他一塊肉來。她越想越氣,忍不住大聲說:“師父,都怪你不教我‘陰魔指’,若不然,我一定打得這小賤人落花流水。”
冷玄正是含山武學上的恩師。他心係“靈道石魚”,朱元璋歇息以後,便趕到樂之揚的住處,逼他交出石魚。誰知到了一看,人去屋空,盤問兩個小太監,才知道是含山公主搗鬼。於是找到含山宮,正巧遇上含山大敗而回。問明朱、樂二人身在冷宮,冷玄大吃一驚,唯恐二人意亂情迷,急匆匆趕了過來。含山敗得不服,也想借他的威勢壓一壓朱微,故而死乞白賴地非要跟來。
她貴為公主,冷玄雖有授藝之德,也不便拂逆她意,隻好任她跟隨。兩人趕到冷宮,正巧看見樂之揚和朱微挽手交談。冷玄大感頭痛,不知如何善後,好在樂之揚使出無賴本領,堵得含山有口難言。冷玄正好借坡下驢,了斷此事。這時又聽含山抱怨,當下說道:“好啊,你的‘冰河玄功’練到幾成了?”
含山一呆,扁起小嘴,悻悻道:“四成。”
“哦。”冷玄不動聲色,“那麼,‘掃彗功’又練到幾成?”
含山鼓起兩腮,紅著臉說:“三成。”冷玄淡淡說道:“陰魔指是我‘瑤池’鎮派絕藝,能破天下內功。要練‘陰魔指’,冰河玄功需有九成火候,‘掃彗功’的火候也要八成以上。以你如今的修為,我教了你也是白費。”
含山跺腳道:“這樣下去,要練到什麼時候?”冷玄冷冷道:“似你這麼心浮氣躁,練一輩子也不行。順道說一句,太昊穀的‘拂影手’有捕風捉影之能,你練不成‘陰魔指’,下次遇上寶輝照樣是輸。”
含山緊咬嘴唇,臉色陣紅陣白。朱微看得不忍,說道:“含山,別比了,算我輸給你好麼?”
含山看著她,眼裏淚光閃閃,忽地大聲說:“我才不要你可憐,總有一天,我要親手打敗你,叫你跪著求我……”說到這兒,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她不願仇敵看見,使勁伸袖抹淚,飛也似的跑了。
樂之揚望她背影,笑道:“冷玄,你好悠閑,竟然收了個公主當徒弟。”
“你懂什麼?”冷玄兩眼望天,“我天山瑤池,本就女子居多。本派武功,也更合女子修煉。冷某混跡其中,愧對祖師,含山入我門牆,才算得其所哉。”說到這兒,他看向朱微,漫不經意地說,“寶輝公主,你勝過含山公主用的是什麼功夫?”
朱微如實道:“我用‘拂影手’捉住了她的鞭梢,再用‘天元式’裏的‘星漢無極’逼她轉身,從而用鞭子將她纏住。”
“好!”冷玄點一點頭,“你用‘星漢無極’來刺我試試。”
朱微一怔,忙說:“不敢。”冷玄揚起臉來,冷冷道:“你若不敢,我就請席應真來刺如何?”
朱微心頭一跳,尋思席應真內力盡失,遇上冷玄挑戰,必然無法應付,當下拔劍出鞘,說道:“好,請冷公公賜教。”舉劍斜指,注視對手。
冷玄躬身而立,足下不丁不八,左手下垂,右手拂塵斜搭在小臂之上,但見朱微猶豫不決,不耐道:“公主殿下,還等什麼?”朱微微微咬牙,劍身一圈,抖手刺出。
冷玄不閃不避,刹那間,劍尖距他胸膛不過兩寸。朱微暗暗吃驚,方要收劍,忽然銀光閃動,拂塵後發先至,落在劍身之上。朱微頓覺虎口一熱,長劍化為一道流光,嗡地刺入了上方的屋梁,劍刃直沒至半,簌簌抖動不已。
朱微一招受挫,臉上失去血色,隻聽冷玄聲如金鐵,朗聲說道:“老奴此舉,不過告訴公主,含山之敗,隻是火候不足,絕非‘掃彗功’不如‘奕星劍’。”忽地伸手如電,抓起樂之揚轉身就走,頃刻之間,已在數丈之外。樂之揚回頭望去,朱微形影寥落,一閃而沒,冷宮荒蕪,轉眼消失在黑暗之中。
兩人走了一陣,來到先前小院。冷玄將樂之揚帶到房裏,喝退兩個小太監,冷笑說:“小子,如今隻有你我,乖乖說出石魚下落,免得多吃苦頭。”
樂之揚笑道:“石魚不在我手裏,叫張天意拿去了。”
“撒謊!”冷玄目透怒意,“你這小子,自從見麵以來,從無一句真話。別當我不知道,方才你汙蔑含山,壞她清譽,以便掩飾你和寶輝的奸情。”
“放你娘的屁。”冷玄辱及朱微,樂之揚莫名惱怒,破口罵道,“你一個無卵太監,又懂什麼奸情?”
冷玄大怒,舉起手掌將要拍下,可掌到半途,忽又停下,臉上怒氣退去,露出一絲譏笑:“小子,我知道了,你敢頂撞我,乃是有恃無恐。我若傷了你,落到聖上和席應真眼裏,追問起來,冷某難辭其咎。”
樂之揚被他說破心機,隻好笑道:“你知道就好。”
冷玄哼了一聲,說道:“你信不信,我有一個法子,既讓你吃盡苦頭,又叫席應真看不出毛病。”
樂之揚心中“咯噔”一下,忙說:“冷玄,你別胡來,席真人法眼如炬,隨你用什麼法子折磨我,事後他都能看出痕跡。”
“妙得很!”冷玄陰森森一笑,“你這麼一說,冷某的興致更高了。咱們來打個賭,席應真若能看出我的手法,從今往後,我就不再找你的麻煩。”
樂之揚見他神氣,隻覺頭皮發炸,猛地跳起身來,拔腿跑向門外。冷玄端坐不動,哼了一聲,樂之揚便覺一道冷風射來,右腿登時軟麻。他單腳又跳,冷玄一指揮出,又點中了他的左腿。樂之揚“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無論如何也掙紮不起。
“下麵的法子叫做‘太陰煉魂’!”冷玄品一口茶,悠然起身,“我用‘陰魔指’點你的奇經八脈,指力所及,有搜魂蕩魄之苦,但又不傷五髒六腑,不損四肢百骸。點中時痛不欲生,事後卻似秋水無痕。”說到這兒,他頓了一頓,“小子,你若害怕,就乖乖說出石魚下落。”
樂之揚憤怒至極,大聲說道:“魚沒有,雞倒有一隻。”
“雞?”冷玄一愣。
“對呀,一隻姓冷名玄的死閹雞……”
冷玄身為太監,生平最恨這一個“閹”字,應聲大怒,揮手一指,點中樂之揚的“氣舍穴”。樂之揚嗓子一堵,出聲不得,隻好在肚皮裏大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