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女人歸來

一天沒找到她,兩天沒找到她,三天沒找到他,他和老狗已經搜遍了柳樹林子又搜遍了附近十來裏地的莊稼棵子,陰溝坑子,都沒有她的絲毫蹤跡。這時全村人都知道了他的媳婦被老鷹叼走的事兒,都搖搖頭說別找了,老鷹嘴裏還能有活口生還嗎。他不聽,繼續在莊稼棵子裏扒找,白天扒,夜裏點著燈籠扒,實在睜不開眼了邁不動腿了就躺倒睡,睡醒了繼續找。他的姐姐勸他清醒點,他可得好好的活著,他兩眼放光的看著姐姐們聲音嘶啞的說:“我當然要好好的活著,我還要蓋紅磚藍瓦的大瓦屋子呢,可我得把嬌嬌找來呀,恁要是真疼我,就給我烙一布袋餅子吧,我扛著它找,找不著我不回來……”

五個姐姐都以為弟弟瘋了,但她們還是聽瘋了的弟弟的話給他烙了一布袋餅,他就扛著它領著狗又去莊稼棵裏找人了,他擴大了尋找媳婦的範圍,開始一點點的往村子更遠處移步。

十天以後,餅子吃完了,嬌嬌還沒有蹤影,老獾真正絕望了,他終於坐在地上放聲哭了起來,狗也蹲在他旁邊嗚嗚的哀鳴。

老獾拍拍狗的頭虛弱的說:“走吧,咱回家吧。”

狗羞愧的跟在老獾身後怏怏的往回走,它肚子凹陷著,尾巴耷拉著,瘦的皮包骨頭了,也許是為了懲罰自己“玩忽職守”,丟了女主人,它這些天不吃不喝的懲罰自己,總是老獾逼著它把餅硬塞到它嘴邊並且說“你不吃我也不吃”它才流著淚咬住一口餅子。

這天夜裏,老獾抱著狗喃喃的說:“狗啊,看來她是真沒了,被老鷹吃了,咱倆就得相依為命的過一輩子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月光下她走進了院子裏。她穿著一件翠綠的小襖,下麵是一條水紅色的褲子,腳上是一對月白色的鞋子,寬大的褲管下隻露出尖尖的鞋頭,猶如三寸金蓮。

老獾呆住了,黃狗欲跑上去迎接女主人,但是他知趣的退到了老獾後頭,老獾踉踉蹌蹌的跑過去抱住她。

她麵色紅潤,杏眼流盼,但是神思恍惚,心不在焉,老獾覺得她也是很疲倦。她對老獾的喜極而泣無動於衷,對他的百般親熱不但不毫無熱情還有些推三阻四,老獾以為她是被老鷹嚇著了,就不在絮聒她,給她燒了水讓她洗了澡就服侍她上床睡了,她這一睡就睡了兩天。她睡著了老獾一步不離的守在床沿,一會一伸手摸摸她的臉,摸摸她的鼻子,摸摸她的嘴,真害怕這是做夢哩。

她醒來坐在床沿對小心翼翼的看著她的老獾和黃狗都冷冷的遠遠的,老獾看她醒來歡天喜地的問她想吃啥,她垂下眼皮淡淡的問:“地裏的莊稼不是都被螞蚱吃了嗎?”

他得意的一笑說:“看你說的,地裏這一茬的莊稼沒了但咱家裏糧囤裏還有陳糧食吃啊,咱家還有錢啊,想吃啥我給你買去呀,你忘了,咱不靠種地吃飯,我會編物件啊,嘿嘿。”

她看著他眼神複雜的冷冷說:“你做啥我吃啥吧。”

老獾就手舞足蹈的去廚房給她下了一碗雞蛋麵條端到她跟前,他跟狗都貪婪的嗅著噴香的味兒眼珠子發亮。她卻懶懶的挑起兩根麵條慢慢的往嘴裏送,吃完麵把碗往桌子上一推,然後輕歎一口氣眼神蒙蒙的望著窗外。

老獾洗了碗就搬了個小凳子坐在她腳下關切的問她是不是真被個老鷹叼跑了,這幾天到底在哪,是怎麼回來的?“還有”他摩挲著她那身漂亮的衣裳問:“你這身新衣裳是哪來的啊?”

她端莊淡漠的神色忽然一緊張,然後直盯著他冷冷的說:“我不記得了。”說完就扭過頭去,一副不想再提的樣子。

老獾一看連忙噤口了。後來又怯怯的問了她幾次,但她每次都是那幾個字,問的急了她就生氣的哭起來,他嚇得就再也不敢問了,還直抽自己的嘴巴,說媳婦回來了就好,瞎問個啥呀。

可是他的媳婦從此就變了樣子了,她不再一心一意的跟老獾一起勤勞致富,想著蓋兩間紅磚藍瓦的大瓦房了,也不再和老獾郎情妾意夫妻和諧了,她湊湊合合的做飯做活,敷敷衍衍的跟老獾過著日子,而且,她開始敵視這條保護她像“保護自己的眼睛”一樣的忠心的狗,她有意訓練它不要再跟著她,但是它卻好像越被疏遠越湊近她,令她對它不時的露出狠相。老獾都奇怪了,難不成她這幾天的經曆令她失憶了,連這個保護她的狗也不記得了?

這天淩晨,老獾忙到深夜才剛剛酣睡,她聽著他的呼嚕聲就輕輕悄悄的起來了,然後輕輕悄悄的打開屋門,輕輕悄悄的往外走。“呼”的一下子,在狗窩裏像老獾一樣酣睡的狗聽見她的腳步聲閃電般竄到了她麵前。她勃然大怒,彎腰拾起一塊磚頭砸向了它的頭,它被砸了個正中,嗷的一下子跳著在院子裏轉著圈的用爪子撓著頭叫。老獾立刻被驚醒了,聽到狗叫看看床上又沒媳婦,慌的不穿鞋就跑出來了,看見老婆和狗在院子裏,他放心的問:“咋了嬌嬌,你在院子裏幹啥呀深更半夜的?狗叫啥呢?”

嬌嬌馬上虛假的一笑說:“沒事,我肚子不舒服起來解手,踢到磚頭砸到狗頭了。”

老獾關心的問:“肚子不舒服吃啥不好了呀,厲不厲害呀,你爹不是有藥給咱留下嗎,吃點吧?”

說著就要去藥匣子裏拿藥。

“別恁多吊事兒,我沒事了。”說完扭頭進屋睡了。剩下老獾和狗楞楞的對視,然後他憨憨的笑了笑打了一個哈欠就又進屋睡了,黃狗卻一動不動的站在院子裏沉思起來。

又有幾次她試圖自己出去,都失敗了,這條狗太賊了,她恨恨的說。

到底她要獨自出去幹什麼呢?這跟她是怎麼從那個怪鳥口裏脫險回來的一樣是個謎。

這個夜裏,老獾家的院子裏靜悄悄的,人和狗都睡著了。

忽然當院子裏飄過來一聲悄悄的像是男人吹口哨的叫聲,老獾媳婦立刻醒了,然後她機警的看看老獾,見他張著嘴打呼嚕,顯然是睡的很香。她就輕輕的下床,為了不驚醒門外的狗,她沒有穿鞋。然後她輕輕的開了門像貓一樣落地無聲的走出來,她沒有先往別處看,而是先去看院子裏的狗窩,狗窩被老獾整的又幹淨又舒適,冬天給它鋪上稻草,安上自己做的木門,很暖和的一個小屋子;夏天給它把稻草撤了,鋪上細沙土,再給它木門去了,給它安上他用細繩編的小門簾,能透風又能隔蒼蠅。恰恰這時是冬天,木門又被安上了,她也早有準備,睡前把狗窩的門用鎖在外麵鎖上了。

她側著耳朵聽聽狗窩裏的狗,狗沒有動靜,說明它此刻沒有被驚醒。怎麼說,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嘛。她慶幸的想。

她激動的朝那個口哨聲的方向走去,然後她迫不及待的投入了一個男人的懷抱。

她聽到他“啊——”的一聲慘叫,它還沒來得及看得清,她的狗就已經咬住了他的一條腿……它把木門撞開衝了出來。

他們在外麵的激烈的搏鬥,把屋裏的老獾驚醒了,他跑了過來一看就愣住了,很快明白了,怒不可遏他盛怒中抓起一根木棍就朝他掄去——他的一隻胳膊耷拉了下來,她嚇得嘶叫了一聲“鷹哥——”昏倒在地上,那個斷了一隻胳膊的黑影像一隻野獸生了翅膀般在夜色裏呼嘯而去。

從此,這個甜蜜和諧的小家庭徹底崩潰了,他責問,她默抗,最後他哭著求她,她冷酷的笑,他不再夜以繼日的編物件賣錢計劃這蓋他們的兩間紅磚藍瓦大大瓦房,她也不再一心想著勤儉持家跟他一塊蓋起兩間紅磚藍瓦的大瓦房了。

他們吵鬧,鬧吵,但到底老獾是深愛她的,他說隻要她肯改了好好跟他過,他就一切都不在追究,他們還像以前那樣過日子。她冷笑著說:“不可能,我已經沒法再想以前一樣跟你過日子了。”

他沉痛的問她為啥,她看著他深深的說:“老獾,你對我好,我知道,我會永遠記著你的,但是如果一個人從前是個瞎子,她會覺得她沒有光明的日子也過的有滋有味,可有一天她的眼睛忽然看見了光明,她還會願意回到她以前過黑暗的日子嗎?老獾,放我走吧,我跟那個人好上了,但你打斷了他的一隻胳膊,我會永遠恨你,除非你好好的放我走。”

老獾覺得他的日子一下子黑暗了,比蝗蟲災來臨時還黑暗。不能,他不能放她走,她恰恰是他的全部光明,於是他用了最蠢也最有效的辦法留她——看著她。

他不讓她下地了,不讓她砍柳條了,連門都不讓她出了,農忙雇的小子大壯也不用了,他懨懨的獨自去地裏,農閑了懨懨的獨自去砍柳條,獨自懨懨的去集上賣柳編的時候把她鎖在屋裏,又讓狗臥在她門口,其實他不用鎖門,他的狗也能看住他,是他被媳婦嚇怕了,有些神經質了。

這天老獾又去趕集了,就是地裏沒活他編的也很少很慢了,因為他無心編織柳條了,光顧在心裏編織著怎樣令他是媳婦回心轉意的主意了。他不知道扛著編了好多天才夠趕一趟集的大小物件剛一出門,她媳婦就從屋裏窗戶處拋給狗狗一個白麵饃饃,那條狗本能的跑到饃饃跟前,叼起饃饃飛快的去他的窩裏獨吞了。

她恨恨的罵:真是狗性。這回叫你再狗拿耗子不成了。她一急,把自己也罵了。

半個時辰後,她聽到了狗的嚎叫聲,她心跳的突突的,把自己直往被子裏埋,好像害怕狗撞壞了木門來把她撲倒了嘶咬……

終於,她聽到狗的嚎叫變成低低的呻吟了,她快活的心不是跳了,而是在胸膛裏蹦。

她從床底下拿出藏好的鐵鏟子,然後狠命的在屋門後挖起來。屋子裏的地基蓋房時打的很結實,再加上被人的腳踩的油光可鑒,硬的鐵鏟在碰上去就像鐵碰鐵,但是愛情的力量太偉大了,雨果不是說為了愛情,一個少女玫瑰色的指甲都能嵌進鐵裏嘛。不錯,堅硬的地麵被她掏出了一個大坑,能容她從下麵爬到外麵去了,於是她擦擦臉上的汗,又一次拿起了她的包袱,她又要跑了,她知道她的情郎在南邊的老廟裏等她。

她爬出了屋門,看到明晃晃的太陽光時心裏有些發虛,雖然她都想好了,呆會走到路上碰見了村人就說自己是走親戚,但畢竟做賊心虛,她多麼希望這熱辣辣的太陽是冷冰冰的月亮啊,見了人她好躲進陰暗裏呀。

可是如今洞也打了,老獾一會就會回來,她不得不趕快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她顧不得看一眼被她毒死的狗,扛著包袱匆匆的往外走。“嗚嗷——”那條狗攔路虎一樣撲到了她前麵。

她驚得眼珠子都瞪翻上去了,它不是死了嗎?她慌忙去找那個饅頭,發現它好好的躺在狗窩門口——她被耍了。

她惱羞成怒,瘋子般大喝一聲朝狗撲來,張口咬住了狗的脖子……但是狗很“男狗”屹然挺立著一動不動,任她咬,終於血把她的嘴灌滿了,牙齒也被狗的肉硌的酸疼了,她才鬆開了口,看著狗脖子上的一個洞裏的血像噴泉一樣的往外湧,她有些害怕,但是這點怕更激起了她心底的邪惡感,她要咬死它,她要咬死一條狗。然後她吐一口狗血又朝它撲上去。

狗感覺到了她的瘋狂,他不在紳士了,一抖身子甩開了她,她被甩到了牆角,頭發都披散起來了,再加上滿嘴的血沫子和黃黃的狗毛,她像一個凶惡的女鬼。“女鬼”怒不可遏,歇斯底裏的爬起來又朝它撲來——都是它都是它,這個下賤的狗,這個奴性的狗,這個死纏著她的無賴狗,這個壞她好事的狗,這個咬傷了她情郎的狗,不是它她早就和她的情郎雙宿雙飛了,我非要咬死它,我非要咬死它——

但是她再也近不了它身了,它左突右閃,她左撲右拽……忽然,她立住了,她嘴角露出了神經質的笑,然後她閃身去了廚房裏,她拿了一把大菜刀衝出來了,她朝著狗揮刀就砍——霍拉一聲,大門開了,老獾回來了,他被眼前揮刀狂叫的媳婦嚇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