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未說完,便聽得外頭哐地一聲響,門忽然被人撞開。
一個瘦削地,微微佝僂的身形站在門前,急促喘息著。
接生婆忙擋在他前頭,嘴裏連連說著:“這位爺,產房男子不能進!”
“朕……咳咳咳……”
那人麵容儒雅,麵色卻蒼白如紙,大好的年紀,卻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般咳嗽不停。
他穿著一身明黃的金龍長袍,上麵還帶著幾許墨漬,正是安如霜同他爭吵時,不小心濺到身上的。
安如霜抬眸看著他,低聲道:“讓他進來。”
兩個老太醫也沉沉看了一眼那人,卻隻是道:“您……注意身子。”
如此便將幾個婆子叫到一旁。
那人站在門前,愣愣地看了半晌,而後才步履蹣跚地走進來。
朱澤言早已讓開了位置,男子緩緩坐在了萬柔身旁,他伸手將混合著血與汗的小女子擁在懷裏。
他低聲道:“阿柔,我來的晚了。”
萬柔抓著他的手臂,麵上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容。
“我以為……你記恨我……我把你踹下蓮花池,所以不來了呢。”
這般說著,她微微動了動身子,劇痛襲來,她麵上卻仍然帶著笑,依偎在他的懷裏。
安如霜卻不由微微一怔,萬柔她早早便知道朱澤言是假的朱昊了……
隻是她以為他永遠不回來,所以也想騙自己罷了。
朱昊苦笑一聲。
“我有什麼資格記恨你。”
作為一個丈夫,他不夠格。
作為一個父親,他也不夠格。
如今作為一個皇帝,他也難以壓住朝堂。
萬柔抬眸柔柔地看他一眼,微微一笑問:“你想要,兒子,還是……女兒?”
孱弱的皇帝楞在原地,他怔怔看著懷裏的女人,手臂緩緩地收緊。
半晌,他才嘶啞著道:“我要你。”
萬柔伸手想要擦他眼角的淚水,但她力氣不足,手臂未曾到,便重重墜落下去。
朱昊緊緊抓住她,一遍遍重複道:“我要你。”
萬柔的笑意愈發深了,但她卻搖了搖頭,星辰般閃亮的眼眸看著朱昊。
“你沒有……第三個選擇。”
這是她已然決定好的事情,她要為朱昊留下後代。
“那我都不要。”
朱昊搖搖頭,麵上帶著些許淒惶。
“我都不要。待你恢複了,我就不要這皇位了,咱們一同去塞北,去江南,你不是說,你家便在江南嗎?咱們去,買一間水上的小宅子,你舞劍,我吹簫,可好?”
萬柔笑著,眼淚緩緩落下來,她一遍遍應著:“好,好。”
“陛……大人,到時辰了。”
太醫在外頭提醒著:“不能再拖了。”
安如霜點點頭,萬柔也開始又一次陣痛,轉過痛到扭曲的臉,不去看朱昊。
諸位太醫與接生婆子紛紛進了門,將兩個男人都攆了出去。
安如霜正往外走,萬柔卻叫她:“霜兒!霜兒!”
她走到近前,萬柔一把捉住了她的手,她麵色堅定,看著安如霜:“保孩子!保孩子!”
安如霜怒然甩開她的手道:“你們以後還會有孩子,你在胡說些什麼!”
萬柔掙紮著搖搖頭,因為痛楚,汗水一滴一滴落下來,她喘息著道:“不會了……”
她忽然哭了起來:“霜兒,你看到他了……他必須,得有一個孩子,不然……他撐不住的。”
在太子府的時候,萬柔便陸續給朱昊送藥,比之安如霜,她更清楚朱昊如今的身體。
雖沒了寒食散,他如今的身子,卻也是靠湯藥吊著,不過是閻王手下搶命罷了。
她曾問過扁問有關朱昊子嗣。
這個孩子,將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她急促喘息著,大聲衝著太醫道:“你們知道他是誰!記住!保住孩子!”
安如霜鼻頭一酸,眼淚赫然落了下來。
她心中不由悔恨,為何要將萬柔喚到這吃人的盛都!
如果沒有初始的相遇,便不會出現這許多的事!
“萬姐姐,我對不起你。”
萬柔搖搖頭:“沒有,我應該,謝謝你。”
能讓她遇見她愛的人。
她心中是感激的。
“霜兒,待我去了,你便同漠河去一封信,隻說我走了,去遊曆……”
“霜兒,我為他留後,但,但我不想孩子像他一樣,什麼九五之尊,我不稀罕。”
“霜兒,你幫幫我,看著他長大吧……”
“霜兒,不要跟他說起,說起什麼爹娘……”
“霜兒,阿念好不好聽……”
……
好……
好,
什麼都好。
漆黑而寂靜的夜色之中,一聲嬰孩的啼哭聲在流溪閣的西廂之中,驟然炸開。
一個新生命的伊始,也是一個生命的結束。
朱昊步履蹣跚地緩緩走進屋子,他跌跌撞撞,神色恍惚,看都不看一旁安如霜手中抱著的孩子。
直直走到床邊,他愣愣地看著萬柔,單膝跪地。
眾太醫見他跪下,紛紛麵色蒼白,跟著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一幫接生婆子哪裏見過這般的陣勢,也跟著跪了下來。
一屋子之中,隻有安如霜抱著孩子穩穩坐著,冷眼看著朱昊的背影。
帝王……
帝王究竟有什麼好呢?
朱昊握住萬柔的手,伸手將萬柔抱起來,在她耳邊低聲道:“我帶你走。”
安如霜看著他的背影,卻覺他蹣跚的步伐漸漸穩健起來,她微微一笑,看向自己懷中沉睡的孩子。
“阿念,阿念。”
他半點不能保護她,她卻仍惦念著他。
第二日,晨光未亮,外頭便聽得一陣吵鬧聲。
安如霜抱著那孩子,孩子醒了幾次,她便醒了幾次,幾乎一宿沒怎的合眼。
如今聽見動靜,又下意識般,赫然睜開了眼睛,轉頭看向一旁的嬰兒。
“姑娘醒了,奴婢剛喂了奶,放心,這會兒正睡的熟呢!”
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女人在一旁憨憨笑著。
安如霜微微一愣,這才想起,這便是昨晚臨時在流溪閣中找來的奶媽了,是劉大家中的小婦人。
她點點頭:“辛苦你了。”
劉大家的笑道:“姑娘別這麼說,我家孩子剛要斷奶,便聽著這事,這娃娃生下來就死了娘,也是命苦,以後您就放心就成!”
“這事便不要提了。”
安如霜看著鼓著小臉的阿念,眸中帶了幾分堅定。
“以後,我就是他娘。”
劉大家的瞪大眼睛看著她,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