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聽到小龍女和楊過的“一百六十年”之約時,華歌遠繃得緊緊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動了幾下。
楚離月為了將這個故事披上一層和玄元大陸力量體係相似的外衣,也是十分用心了。
“然後呢?”華歌遠見她靠在牆壁上,語氣微弱,半天沒有繼續說下去,禁不住追問。
楚離月慢慢抬起眼皮,對著華歌遠笑了笑:“能不能給我一杯熱水?”
華歌遠明知道她是故意吊自己胃口,可是這個故事確實碰觸到了他的內心,讓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這一對師徒戀人的結局。
似乎如果他們能夠曆經險阻最終走到一起的話,那麼他和師尊之間的那些磨難也都可以一一克服。
他目光淩厲地盯著楚離月看了好大一會兒,看到對方隻是笑微微地不說話,終於還是拂袖而起,召喚下人進來服侍楚離月去沐浴更衣。
蓮華殿——就是華歌遠所居住的地方的名字——的下人似乎早就習慣了他們這位夫人時不時出現的慘狀,一個個垂首不語,隻敢手腳利落地做事,連大聲喘氣都不敢。
楚離月知道自己算是暫時度過了這一關,隻是不知道這個無法用常理揣測的華歌遠,最後會如何對待自己。
一直到她沐浴更衣結束,華歌遠都沒有進來找她,楚離月知道他這會兒絕對牽腸掛肚,但是即使如此他也不曾按捺不住,這讓楚離月不由地對華歌遠的自控能力深為讚歎。
不過想想華歌遠暗戀海音帝君數百年,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情感,想必在這個過程中,早就無數次地提高了他的自控能力吧。
楚離月不敢太過試探華歌遠的底線,收拾幹淨之後,她首先服用了侍女送上的丹藥,頭上的傷口很快愈合,身體上的不適感也減輕了很多,她馬上就出門來到正殿去拜見華歌遠。
華歌遠並沒有坐在正殿的椅子上,而是站在大殿門口,背負著雙手遙望著遠方,不知道在看什麼。
楚離月輕輕地走了過去,不等她行禮說話,華歌遠就甩了甩衣袖,向著門外走去。
向前走了幾步,楚離月訝然發現,眼前的世界完全變了。
之前走出蓮華殿,就能看到被海水和阿含樹包圍的定海峰。整個世界陽光明媚,生機盎然,飛瀑清泉,百鳥鳴唱,花香縹緲,綠意氤氳。
可是現在走出大殿門口,眼前卻是一片陰暗,頭頂是似乎永遠都不會消散的厚重雲層,鉛灰色的雲層中還點綴著大大小小的黑點,距離地麵很近,近得仿佛觸手可及,讓人倍感壓抑。
一身白色中衣的華歌遠披散著長發,不知道是哪裏吹來的風,冷冷地幾乎要沁入骨髓,將他的頭發吹得向後飛起,露出他那張變得邪魅瘋魔的麵孔。
楚離月跟在他的身側,用眼角餘光觀察著四周,竟然覺得華歌遠現在的麵孔和風格,和這個突然晦暗一片的世界分外協調。
華歌遠向前走了幾步,站在了平台前方,楚離月這才看出來,周圍的一切似乎仍舊是定海峰,隻是這裏再也沒有了之前的樹木流泉、花鳥瀑布,變成了一座光禿禿的山峰。
站在原本應該是瀑布位置的平台前方,眼前也看不見巨大的阿含樹,腳下的海水仍在,隻是卻變成了一片烏沉沉的漆黑水麵,水麵上是濃濃的黑色霧氣。
華歌遠的目光投在遙遠的黑色海麵上,聲音嘶啞:“後來呢?”
楚離月再也不敢拖延,十分認真地講述了楊過如何發現玉蜂身上的刺字,如何和小龍女經過了一百六十年的分離之後,再次相逢的場景。
華歌遠的目光閃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楚離月站在他側後方,也不敢貿然開口,生怕惹得他突然發作一巴掌打死自己。
“真好。”良久,華歌遠才輕聲說道,“她隻收了一個弟子。”
呃,您老的關注點真是和別人不太一樣啊。不過,這也證明,華歌遠對於清輝,真是嫌棄透了,清輝你知不知道你以為和你感情很好的大師兄,早就恨不得你不曾出現呢?
華歌遠這是覺得,如果海音帝君隻有他一個弟子,也許他們在這定海峰上,也可以像小龍女他們師徒在古墓中一樣朝夕相處,產生那種誰也無法替代的感情?
“為什麼她的眼睛裏總是看不見我呢?”華歌遠似乎是在問楚離月,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於公,她關心的是人族的安危和未來;於私,她在意的是小師弟和小師妹。而我,永遠都不曾進入她的心底。”
楚離月感覺到華歌遠身上開始散發出那種死寂毀滅的氣息,心頭狂跳,這人一旦發瘋,她可是首當其衝啊。這一次再來一巴掌,誰能保證他還能控製好分寸,隻打傷不打死?萬一她死了就會導致現實世界的死亡,那她可真是冤枉透了。
咽了口口水,楚離月用最冷靜最權威的語氣說道:“閣下應該從來沒有談過戀愛吧?”
在華歌遠猛然扭頭用能夠殺人的目光瞪著她的時候,楚離月仍然保持著從容挺立的姿態:“你知道嗎?不同性格的人,對於自己心中隱藏的感情,所采取的態度都是不同的。有一種人,性格冷硬,在對待她最在意的卻注定不能在一起的愛人的時候,反而會努力采取忽視和冷落的態度。”
“別人都以為她對那個人毫無好感,甚至十分厭惡,實際上,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心裏有多麼在乎那個人,就越是要用力把那個人推得遠遠的。”
“因為,不這樣做,就會給那個人帶來更加可怕的滅頂之災。”
楚離月一邊說,一邊在心裏告訴自己:華歌遠最想聽到的話,被她用富有經驗和理智的態度說出來,對於他來說一定更有說服力。
她的神態越發從容淡定,似乎她說的就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世真理一般。
“你可以想一想,她最開始是怎麼對你的?和後來是不是有很大差別?”
廢話,如果海音帝君對華歌遠不好,華歌遠會對她產生這種不倫之情?後來,後來當然有差別了——以前他想要的海音帝君都會給他,可是後來他想要的海音帝君已經給不了了啊。
這句話似乎觸動了華歌遠的內心某處,他的神情有些悵然。
“小師弟是棄兒,小師妹也是被父母拋棄,師尊對他們關愛備至。可是我呢?”親眼看著自己的父母親人一個個被獸族活生生當成食物吃掉,在無限的痛苦和仇恨中成為一個孤兒,難道他的遭遇不比她們兩個更加悲慘嗎?
師尊就是在他人生最絕望的那一刻從天而降,殺死了那些可恨的獸族,將他帶回了天玄宗。而且經過測試,他的資質很好,於是親自收他為徒,帶他上了定海峰教他修煉。
甚至連“華歌遠”這個名字,都是師尊給他起的,原來的他隻是獸族豢養的口糧,隨時可能被人提出籠子斬殺切塊吃掉,哪裏會有名字?
華歌遠永遠記得第一眼看見師尊的場景:
在永遠飄蕩著腥臭味道的籠子裏,他一臉麻木地看著自己的姐姐、也是最後一個親人被那個負責屠殺他們這些肉糧的獸族揮動利爪,切成幾塊,血水和肉渣飛濺到他的臉上,他覺得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任何希望了。
就是在這個最絕望的時候,那個獸族巨大的頭顱突然衝天飛起,火熱的血液噴了他一臉,可是華歌遠的心卻突然燃燒起來。
他抬起頭,就看見了那個從天空中冉冉下降的藍色身影。
那是他短短十年人生中,所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
她似乎全身都在散發著光芒,將這個晦暗絕望的世界照亮,也讓他的心恢複了跳動。
華歌遠用熾熱的目光毫不掩飾地盯著她,貪婪而渴望地看著她,平生第一次生出了那麼強烈的願望。
他想要和她一樣強大,一樣翱翔在九天之上,掌握自己的命運。
仿佛是聽到了他的心聲,她就那樣直接走過來,手中握著一把滾動著無數水波的長劍,一下子劈開了籠子,一點兒都沒有嫌棄他滿身的髒汙,伸手就拉著他的手,把他拉了出來。
她一個人,一把劍,一隻手拉著華歌遠,卻輕而易舉地把這裏數百名獸族屠殺一空。
在他們眼裏無比可怕的獸族們,在她手下連一劍都擋不住。
跟在她的身邊,華歌遠覺得自己在做夢,那個早在幾年前他就知道不可能出現的夢,居然真的實現了。
後來,她帶著他飛了起來。她一點兒也不曾嫌棄他身上的血汙,抱著他坐在一頭大鳥背上,將他帶回了天玄宗,後來更收了他做她的第一個弟子。
在之後的幾十年中,定海峰上的主人隻有他們兩個。
幾乎每一天,他都能和師尊一起用餐、在師尊的指導之下修煉。那是他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光。
沒有任何人和他分享師尊的關愛,師尊細心地照顧他的生活起居——直到現在,他還保留著師尊親手給他縫製的那套中衣。
師尊不愛笑,神色總是一片清冷。他出了定海峰,經常會聽到很多人說他們害怕海音真君,因為海音真君身上有一種冷峻嚴刻的氣質,仿佛隨時會拍擊到岩石上的海浪,一個眼神就能讓很多人產生被拍擊的是自己的錯覺。
那個時候,他心裏雖然有些惱怒,但是卻從來不曾否認過一個字。
他寧願這些人都害怕師尊,遠離師尊,隻有他能夠獨享師尊那清冷表麵下的溫柔和關切。
然而,這夢一般的幸福終於在小師弟出現之後,劃上了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