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文君的文章要傳給殿上每一個人看。
所有人既詫異又好奇,唯獨她自己淡然依舊,沒有絲毫慌張。
然而,這幅氣定閑神的模樣落在季誦遠的眼裏,隻會讓他更加氣惱,連五官都挪位了。
季誦遠抓心撓肺。
他比任何人都想要看一看顧文君到底寫了什麼東西,能讓當今的皇帝陛下要誇出那麼不要臉的話!
蕭允煜和顧文君之間的關係可不幹淨!
一旦有什麼差錯,這就成了皇帝寵溺維護顧文君的罪證!
可是任憑他怎麼想,那卷子也不可能先給季誦遠看。皇帝之下,還有張首輔大人,又有其餘部門尚書,各大司令,一一看完之後才能輪到沒有官職在身的考生們。
季誦遠隻能遠遠地瞧著那些大臣們相互閱覽。
他按捺不住站立,挪動腳尖,向前方探了探身子。結果他剛動了動,顧文君更快地側過身,與季誦遠拉開距離。
這小動作雖然細微到幾不可察,但還是被季誦遠注意到了。
“你什麼意思!”
季誦遠的眼中迸出了翻湧的怒火,他壓低聲音:“顧文君,你別以為你得了陛下的誇獎,就能贏。
誰勝誰負還要那些大臣們來定!”
顧文君懶得理會他。
季誦遠以為她是勝券在握看不起他,所以才要拉開距離。實際上,顧文君隻是單純不想和季誦遠這種人麵獸心的牲畜待在一起。
她嫌汙穢!
可顧文君的沉默,反被急躁的季誦遠當做了心虛。
季誦遠齜唇一啟,吐出一連串的嘲諷斥罵:“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陛下到底為什麼隻誇你的文章。
你與陛下之間,你自己心裏清楚!”
他既是在恐嚇顧文君,也是在說服自己,就像抓住什麼救命稻草一樣,拚命地證明顧文君不如他。
不過這句話確實擊中了顧文君的心病。
與陛下的關係,本就是顧文君心裏長久以來的一個隱憂。
季誦遠堂而皇之地拿出來說道,顧文君也不確定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是公主那些話起了作用,還是公主在之前就向季家透露過懷疑?
顧文君想到這些事,連那些大臣看完她的文章有什麼反應都沒心思管了。
但季誦遠緊緊看著呢,每一個大臣的反應,他都沒有錯過。
當那些朝臣在閱卷後臉色劇變,發出驚呼時,季誦遠眼神明亮,身體前傾,迫不及待地想聽他們的怒斥抨擊。
然而,季誦遠始終沒有等到。
大臣們或皺眉,或黑臉,或怒目而視或唉聲歎氣,偏偏沒有一個像蕭允煜皇帝那樣痛斥出聲,全都沉默著。
季誦遠越看越急。
他替這些大臣們想。
一定是因為陛下先表明了態度,直接當著所有人的麵支持顧文君到底,所以這群人就算再不滿意顧文君寫的文章,也隻能忍著,不敢吱聲。
對了,一定是這樣!
終於。
臣子們都已經看完一遍了,那答卷經由考官遞給了考生們。
顧文君就是撰筆者本人,無需再看。那麼排在首位的,自然就是季誦遠。
季誦遠也等不及了。
考官的手都還沒完全遞過來,就被他幾乎是連奪帶搶地拿了過去。其他考生見狀,也隻能站在後麵,踮腳翹首地張眼來看。
一紙文章鋪開。
最先映入眼簾的當然是顧文君的字。
橫豎勾撇捺,幹淨利落,連一點墨都不多也不少,筆鋒錯落有致,盡顯書法韻味。
季誦遠隻是一看,臉就變了顏色,眉毛打結似的擰起,心境徹底大亂。
他從小就接受名家的教誨,習筆練字,才寫出一手的絕妙好字。季誦遠自認天下第一,一直以字為傲。誰曾想,顧文君竟然寫得就比他更加好。
季誦遠受過書法大家的熏陶,他寫得好,看得多,自然比得出好壞。
他知道,論起書麵美觀,是他季誦遠輸了。
氣血上湧,季誦遠的怒意都讓眼眶充起紅血絲,他心緒不寧,劇烈起伏,又不得不按捺住惱意。
他想。
顧文君隻是練字練得多一些罷了!
文章還是要看內容!
季誦遠咬住牙,繼續看下去。
“科舉製在於選拔新興人才,為朝中輸送新鮮血液,避免權力為少數人所把持。
這就需要改良之前的選官機製,放寬門檻。”
光是第一段的論點就契明了要義,直指科舉製的核心。其剖析之遠,其揭露之深,是季誦遠這種享受權力把持的既得利益者根本想不到的。
其實科舉製就是為了避免讓朝中大權淪為豪門望族手中的工具,威脅皇權,影響中央集權統治被提出來的。
陛下當然不希望那些世家大族權勢過盛。
他要把這群人手裏的東西奪過來,分給新的、原本低微的有才之士。
季誦遠一葉障目,卻不是點不通的蠢貨。他看完顧文君第一段話,就明白皇帝無論如何都會選顧文君!
這不是因為顧文君生得貌美,又會討人歡心。
而是因為顧文君說出了皇帝陛下的意願。顧文君的筆,就是陛下的刀,是陛下的劍。
季誦遠抓著卷子的手指微微用力,已經攥緊了紙張兩邊。
他馬上就見識到了,顧文君的筆能有多麼鋒銳,蕭允煜欽點顧文君來做筆誅口伐的心腹,當得其大任!
更可怕的是。
顧文君不僅闡明主旨,而且確實給出了可行有效的辦法。、
“其一,降低讀書成本。由朝廷成立學府,聘請曆屆落榜書生擔任師長,在全國範圍推行義務讀書製,不限資質,減免普通百姓讀書的成本。
改良紙張,鼓勵印刷技術推行,大興造紙作坊……”
“其二,興文舉武,劃分考試科目,以便篩選專項人才,消除附庸風雅的奢靡之風,注重實用的文學藝術……”
再後麵的字,季誦遠已經看不進去了。
那一個個大方端正的墨字,在季誦遠一陣陣暈眩中動了起來,橫豎展開,撇捺搖動,仿佛變成了一個個墨水連線的小兵,橫衝直撞,舞刀弄槍。
它們好似修煉成精,從白紙上化完形衝了出來,每一刀,每一劍,都刺中了季誦遠。
他先是眼前一黑,再是大腦空白一片。
有那麼一刻,季誦遠都在想是不是顧文君在這卷子上塗了專門對付他的毒,要這樣把他害死!
可緊接著。
後麵那些等得不耐的考生們,卻忍不住了,兩個並做三個地圍了上來,從季誦遠手中奪過了考卷。
再讓季誦遠那麼魔怔似的看下去,他們就怕卷子要被季誦遠扯破了!
官員們仍然沉浸在看完顧文君文章的震撼中,並沒有管考生們亂了章法的行徑。
皇帝陛下更是樂於看他們迫不及待地爭搶顧文君的答卷,隻是哂然一笑,並沒有斥責阻止。
陛下都不發話,考官也不好掃興勸阻。
考生們一窩蜂地擁上來看。
一邊看,一邊連連叫喚。
“寫得好!字好,文章更好!”
“難怪陛下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看一看……”
“原來科舉製是這個道理,我就完全想不到,顧文君的見識可比那些‘世家子弟’高遠多了!”
“天啊,顧文君到底是怎麼長的腦子,他竟然能想出這些!”
隨著年輕朝氣的書生們發出一聲又一聲的歎服和讚美,季誦遠才從昏暗的迷惘中蘇醒過來。
他當然沒有中毒,也不是發病了。
這隻是他不甘心,不相信自己輸了,才忍受不了地陷入了短時間的癡懵。就像那些年長、衰老的大臣們一樣,不服不信、然後哀歎又無可奈何。
論文章,他季誦遠——輸了。
輸給了顧文君。
殿試大比,從答卷到辯論,他全輸了。輸得一幹二淨,輸得一敗塗地!
皇帝將殿下發生的一切收進眼底。
蕭允煜立身於殿上笑道:“這次殿試,朕認為,顧文君當得狀元,各位愛卿,以為如何?”
四下先是靜默,然後隨著張首輔率先俯首作揖,文武大臣們紛紛叩拜。
“陛下,聖明!”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得一狀元才子!”
哪怕其餘的考生都還沒有答辯,狀元也已經挑選出來了。因為這學識高下,一目了然。
顧文君當狀元。
所有人不服,也都得認服!
眾人之中季誦遠的臉色忽明忽暗。是,顧文君是有才,他認了。
可顧文君,依然是個屁股不幹淨的男寵啊——
這種玩意兒怎麼能搶走他的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