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下巴掌,打的是你作為掌事媽媽,擅離職守!”
顧文君的話越說越快,越快越脆,像一串斷了線的玉珠子,砸得萍姑完全回不過神來。“你既然說是顧家老爺和夫人派你來碼頭接我,那無論如何都不該扔下這群奴仆離開!”
她緊逼不放,“這第二下,打的是你欺上瞞下!不僅不遵守主子的吩咐,竟然還敢滿口謊話!”
說著顧文君又高舉起手,似是又要扇萍姑第三個耳光,嚇得萍姑緊緊捂住臉狼狽躲閃,慌張失措間右腳勾住左後跟,差點一個趔趄倒地,身子硬生生扭了三折,好生難堪。
“噗!”一聲嗤笑從碼頭邊上的人群裏發出來,像是擰開了匣子,放出更多的竊竊偷笑。
不光是看熱鬧的覺得萍姑好笑,就是平日裏受萍姑驅使刁難的顧家下人也深感丟臉又嘲諷,隻能把頭壓得更低,完全不敢看萍姑和顧文君一眼。
萍姑雖然也是奴婢,卻是顧夫人清樂縣主的陪嫁丫鬟,身份地位高於一眾家仆,何曾受過這麼大的羞辱!
回過神來萍姑便發了彪,放下手,高高腫起的臉頰便擠了一邊眼縫,藏著陰絲絲的恨意,“文君少爺,我萍姑好歹也是在顧家服侍了十幾年的老人了,而你剛一回江東,什麼事情都沒問清楚二話不說就對我直接動手,這不合適吧!”
萍姑受辱,不肯吞下這個虧,當即在眾人麵前撒潑,倚老賣老也要教訓顧文君。
“我敬重文君少爺是個讀書人,也不敢有半分怠慢的。隻是我擔心文君少爺初回江東,完全忘了給老爺夫人的見麵禮,這才心急火燎地去香客樓采辦,結果就被這麼不分青紅皂白地連扇兩個耳光!”
她也是個精明的人,知道臉上試色的胭脂是洗不掉的證據,幹脆改口稱是好心為顧文君選禮物。
萍姑說著還帶上了哭腔,又偏過頭向周圍的人展示自己臉上的傷,“你們也都為我評評理!文君少爺剛回來就耍少爺威風,打罵下人,哪有這個道理!”
和圓潤的王媽媽不同,萍姑是個苗條瘦長的,跟在蕭清樂身邊過得也是錦衣玉食,保養得當。
如今連哭帶喊,臉上又掛著顧文君打的傷,賣慘賣老好不可憐。一時眾人又紛紛倒向萍姑。
“說的是啊,顧家老爺畢竟是這個顧文君的親爹,縣主夫人是他母親,不管怎麼回事,也不能直接上手教訓父母身邊的人!”
“誰知道這個顧文君為什麼一直不在顧家,說不定就是野性難馴,不堪管教,這才被趕出家去打的!”
“一下子就連打兩記耳光,真夠狠!”
聽那些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在說顧文君野蠻粗俗。
在旁聽著的王媽媽忍不住瞪急了眼,一張圓盤臉整個緊崩起來,她也是王府管事的人,焉能看不出花樣,怒道:“萍姑,你還狡辯!”
萍姑卻倒打一耙:“唉,文君少爺在外麵找了王家人做靠山,根本不把生養自己的顧家放在眼裏嘍!”
她一拍大腿,倒是沒有坐在地上耍賴,反而從另一邊拉住了顧文君,加重語氣:“文君少爺,萍姑我知道你心裏有怨,可你做人總不能忘本啊!難道還想幫著外人對付自家人嗎!”
這是要逼顧文君認下今天的屈辱,跟著回顧家。
王媽媽看得急眼,想要反駁,被顧文君按下。這是她們顧家人的事情,王家不好參與太多。
眼看萍姑這麼蠻橫無理,顧文君不由“嗬嗬”地一笑,“自家人這個詞,我可受不起。萍姑媽媽真的有把我當顧家少爺看麼?”
萍姑自覺受辱,難道顧文君就沒有被折辱麼?
一個顧家的“少爺”,從小到大都沒有受過顧家一天的認可,放養在慶禾縣那樣窮困孤僻的鄉下。
機緣巧合,她終於得了去京城的機遇,闖出一些名堂,回來江東便受了顧家這種苛待,顧文君能忍麼?
當然不能!
今天,顧家要是隨隨便便就把她帶回去,那之後萍姑和這群下人會怎麼看她,蕭清樂會怎麼拿捏她?
顧文君是一定會回顧家的,卻決不是用這樣輕慢的方式!
她原本就第三次舉起手,等著萍姑糾纏上來的時候,又鬆了勁,放下第三掌。
“這第三下巴掌,原來是要打你,被我指責後還強詞奪理拒不認罪,態度倨傲。”
顧文君當眾辯論起來,邏輯清晰口齒伶俐,還帶著嘴角的一絲譏諷笑意,“若是萍姑媽媽真的有心,禮物早該為我準備好了,而不是等我回來的當日再去街上采買,難不成這功夫是要做給碼頭上的苦力工們看嗎!”
她戳破了關鍵點,說得又直白,連碼頭上搬貨的也都聽懂了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嘲萍姑的不要臉。
“對啊!要備禮物早就備了,哪用等到現在啊。那婆子臉皮真厚,明明就是自己去買東西還找那些破借口!”
“大戶人家,就會養出這種偷吃自家米的老耗子,刁得很!”
“什麼掌事媽媽,我呸!我剛才就在香客樓裏麵呢,就看她在給自己塗塗抹抹,對著鏡子臭美,我才不信是給主子買東西呢!”
等聲勢扭轉到自己這邊了,顧文君又一轉眼睛,見好就收,適時地轉了口風,弱下聲音。
“可我現在知道萍姑媽媽的身份地位不一般了,便不打這第三下巴掌。您在顧家十六年,我卻是一日也不曾住過的,要是您說了什麼,我回去也沒是活路的,我不敢!”
天可憐見的。
一個顧家少爺竟然對仆婦低聲下氣!
不論什麼原因,都是顧家的兒子,就是放在外麵養也不能不管啊!還被家中老仆刁難。
這下何止是王家人看得怒目而視,就是事不關己的熱鬧看客們也都唏噓不已。
萍姑卻是氣得渾身發抖,她臉邊漲紅又腫又痛,像是火在燒。可那顧文君說了什麼?
顧文君這番話下來,不僅一句道歉都沒有,還鬼精得很,好像不打第三個巴掌,就是給了萍姑天大的臉麵。
還咬死了口,不回去是怕被告狀為難,被顧家關起來折磨。直接把萍姑各條路都堵死了,做什麼都不是,幹什麼都是萍姑的錯。
鬼話連篇!
那些人卻還都買顧文君的賬!
尤其是看到顧家自己這邊的下人,竟然也有目露同情的,萍姑更是火冒三丈,不由大罵:“都是你們不好好侍候文君少爺!”
回頭教訓了一句,萍姑再惡心,也隻能咬碎牙把自己滾下台,向顧文君求饒:“文君少爺,是萍姑我考慮不周,可你畢竟十六年不在,現在就回來吧,到時候老爺夫人怎麼罰我,我都認!”
主子的任務,萍姑不敢不完成。
萍姑隻是沒想到,顧文君這個窮地方養大的泥腿子,竟然像成精了似的,比府裏精雕細琢培養起來的顧瑾少爺和顧瑜小姐還要靈光毓秀。
是萍姑大意犯了錯,她認栽!
等到回了顧府裏,她再好好和這個顧文君鬥,有的是法子磋磨!
但顧文君又怎麼會給萍姑機會,萍姑想順勢下台,還要顧文君她樂不樂意。
“萍姑媽媽你別這樣,嚇到了我!”
顧文君這時卻露出一臉驚惶,連連倒退,暗中用力揮開萍姑的手,“你才對我和下人們如此凶惡,轉臉就變了,回頭向老爺夫人告一狀,我還不是連怎麼死都不知道。我在顧府毫無根基的,你才是能做主的,我今日已經得罪你,是絕不敢跟你回去的。”
裏子外子都讓顧文君說完了。
萍姑臉色生生又一變,心裏越恨,嘴上越是放軟:“文君少爺,你還要老奴怎麼樣,我錯了還不行嗎!”
顧文君是用了大力氣的,把萍姑甩得呼痛,自己卻演戲向後倒去,被有眼力見的王媽媽上前攙扶住,反而像是被萍姑推倒的。
就是王媽媽不接,雪燕和阿武也一定會護住的,所以顧文君倒得很放心,開了全力悲情大歎:“不,萍姑媽媽別再逼我了!”
“我娘當年也是明媒正娶嫁進顧家的,還不是被趕了出去,直到死在外麵!我現在怎麼敢再這麼隨意回去?”
“嘶!”萍姑駭然地倒抽一口冷氣。
誰也想不到,顧文君竟然敢就這麼公開講出這件事,就差最後一層遮羞布就撕開臉皮了。
但顧文君還是留了一絲餘地,沒把話講明白。然而就是這麼似是而非的話,卻留下了無數懸念,比直接講開了更引人遐想。
反而勾著圍觀的人一直往下猜。
“顧文君的娘親是誰?”
“等一下!郡守老爺不是隻有縣主夫人一位妻子,連妾室都沒有的嗎?”
“好像是有一位楚婻楚夫人來著……”
“對對,就是江東郡曾經的富豪楚家啊!咦,現在似乎都沒怎麼看到他們了。”
……
顧文君眯了眯眼,她此次回江東來,自然也另有目的。
想要挖開顧家的陳年舊事,她還得設法子,引起別人的注意力。等所有的目光都聚在顧家夫人身上,那他們想瞞想藏也沒那麼容易了!
“大膽!江東郡守可是朝廷四品官員,誰允許你們私自議論顧家的事了!”
萍姑知道不能繼續這樣由顧文君引導風向,連忙抬高聲音打斷,還衝顧家下人使了眼色。“還不快攔住他們的嘴!”
低頭裝不在的顧家下人這時才活過來了,凶神惡煞地衝到碼頭四周,驅趕圍擁起來的人們。“去去去,顧家是你們能隨意評判的嗎!”
“哪裏涼快去哪裏待著,再不走,就不客氣了!”
這時他們好像又找回江東稱霸的威風了,顧家下人們一改在顧文君麵前的弱勢,一下子都野蠻起來,“快滾!”
被趕走的人是敢怒不敢言,隻敢放在心裏咒罵:“切,一個江東郡守,還真把自己當土皇帝了一樣,連下人都那麼囂張。”
也有人小聲低語:“底層下人們也這麼凶蠻,難怪那掌事的媽媽對主子少爺,也敢這麼蹬鼻子上臉,那個顧文君不受寵,在顧家有的好受!”
把所有情形盡收眼底,顧文君但笑不語,暗自忖度:“哼,顧家雖然統治江東多年,根基深厚但是也留下無數隱患,隻要我一個個挖出來,就能逐一擊破。”
她一邊思考著辦法,一邊趁著人群未完全散去,又朗聲道:“還請萍姑媽媽莫怪,我真不能回去,隻是王家邀請我在先,我答應了不能違背諾言。就麻煩你先帶著我預備的禮物回去,給顧家老爺夫人賠不是。”
說的客氣又疏離。
好像完全是不是一個“顧”姓。
道盡了顧文君的懼怕和驚憂,她奸詐滑頭,把“禮物”說的加重了語氣,又狠狠地打了萍姑的臉。顧文君考慮周詳,怎麼會不備好應付顧家的禮物,讓萍姑那番“幫文君少爺準備禮品”的話顯得又蠢又自作多情!
一張老臉,被裏裏外外地扇了個遍,萍姑屈辱又疼痛,氣恨至極!偏偏還反駁不能,隻能應下。
“是!”
顧文君冷眼看了那群顧家刁奴,轉身搭著王媽媽扶她的手臂走了,“王媽媽,我們走,先去王家”。
她身後的雪燕,一直安靜地聽著,等到大戰初告捷,雪燕這才在顧文君的允許下走過來,抬頭露出惡意一笑。
“萍姑媽媽,好久不見,我家少爺的禮物,還望萍姑好好帶著。”
雪燕把一疊金貴的鬆蘿茶盒放到萍姑僵硬的手裏,俏麗精致的臉卻如同幽冥地府回來的森惡女鬼,笑裏也都是怨氣:“務必向夫人問好!”
“你、你!”竟然還活著!
萍姑和蕭清樂都以為,顧文君討走了雪燕的賣身契,絕不會讓雪燕好過的,畢竟她們可是把雪燕送過去栽贓顧文君的。
哪裏知道,雪燕竟然活得好好的!
還跟著顧文君一起回了江東!
萍姑這次才是真的驚悚,差點把眼睛瞪出眼眶,胭脂影掛在高腫一片的臉頰上,顯得滑稽可笑。
她是真的怕了,但不是怕雪燕這個小蹄子,而是深深忌憚顧文君,“這個顧文君,連三番兩次加害的雪燕都能收在身邊,好深的城府!”
碼頭上,顧王兩家各自散開。
岸邊卻還停留一個未走遠的人,一直駐留著看他們,那人穿得樸素,一席款式簡單的長袍加身,氣質文雅,此刻卻握緊了手指。
死死不放。
“楚婻死了?她,竟然還留下一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