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陷入了往日的追憶之中,桓宇目光放空向遠方,仍舊是微皺的眉頭彰顯著主人此刻欠佳的心情。深暗的聲線將周遭的空氣都沉降了,“倘若當初通未的卦象昭示仙界將會慘敗,整個仙界是斷然不可能戰勝妖界的。億萬生命和三界福祉,全都被一個法術定了命運。”說到這裏,桓宇突然扯起嘴角苦笑一聲,“嗬嗬,什麼人定勝天,都是徒勞罷了。天命,從來都是不可違逆的。”
撲麵而來的記憶將桓宇的注意全部牽走,他目視遠方,良久沒有出聲,隻有隱忍著傷痛的表情在向外界傳達著,當年的回憶是個多麼傷人的毒瘤,微微一碰便會痛到骨髓。即便是遠久到聞所未聞,鏡台也感覺得到,當年那場生靈塗炭的大浩劫,定是給這個世界留下了許多不可撫慰的傷痛。
鏡台無法體會他的悲傷沉痛,沒有經曆過當年的浩劫,感同身受什麼的永遠都是安慰人的假話。
隻是......仙妖大混戰?不是才舉辦的和戰一百年紀念日嗎?而且,妖界老大不是望澈妖王嗎?他不是師父的哥哥嗎?他們倆當年反目成仇來著?而且,若是通未術拯救了仙界,那豈不是立了大功勞?女媧娘娘又為什麼要封了這法術呢?
鏡台撓撓頭,覺著大神的世界小蝦米就是看不懂。
良久,桓宇似是將往事悉數回想了一遍,反過神來的眼眸中已無半點嬉笑溫柔之意,“仙界沒人修煉通未術,並非完全因為它是禁忌之術。”
鏡台見他終於活過來了,連忙點頭附和。其實,這一點她也早就想到了,說禁忌就乖乖不練?神仙們哪有那麼聽話的。通未術在三界銷聲匿跡了這麼久,定是有其他的原因。
抬頭問他,“那又是為什麼?”
桓宇看向她,目光卷夾著一股讓人讀不懂的堅定,深深地紮在鏡台的眼睛裏,太過突然以至於她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心裏默默吐槽了一聲,不就是學個法術嗎,用不用像是把全部信任都交付給她了一樣。
“通未之法分為三個部分,口訣,心經,和通未玉,缺一不可。女媧娘娘知道通未術的威力,能夠逆轉仙妖大戰的勝敗,定然也會擁有摧毀天地的力量。娘娘怕這法術落入不軌之人的手中,遂將口訣傳授與我,心經交與千石,而娘娘本人保管的通未玉。三處分散倒也使這通未術再未出現在三界,隻是娘娘仙體隕落之後,這通未玉也隨之成謎,至今仍下落不明。”
所以,想要練成通未之術,除了要從桓宇這裏學會口訣,還要說服千石神上賜予通未心經,以及找到無人知曉下落的通未玉?這麼多手續啊......鏡台皺眉。而且,女媧娘娘親手封印的禁忌之術,如果她當真練成了它,會不會有天譴什麼的,一個天雷劈了她個小樣的。
所以,對於遇到困難必定退縮的蘇鏡台而言,叢生的艱難險阻早已將那一丟丟的興趣澆滅,“這麼多說道啊。通未玉在哪還不知道呢啊......要不,我還是不練了吧。”
桓宇聽了,卻是不依,堅持道,“不行,你必須練。”
態度之堅決,讓鏡台再次受到了驚嚇。瞪圓眼睛,奇了怪了,這神上怎麼這麼奇怪,還沒見到這麼強迫良家婦女的。
“為什麼啊?”
沒有理會她的質疑,桓宇開口念道,“黃旭乾日,君兆浮沉。獅子搏兔,甲虛戊寅。”
說來奇怪,從桓宇口中飄出的口訣,竟然像是自己會粘進鏡台的腦子裏一般,無需她費心苦記,單是聽了一遍便可牢記於心。
鏡台愣了,似是不由自主一般,應和著他喃喃輕語道,“黃旭乾日,君兆浮沉。獅子搏兔,甲虛戊寅。”
話音剛落,眼前的景象突然變得清明起來,百米之外雕花大門上的刻印痕跡也能清晰地入眼。相較之下,以前的世界似乎是隔了一層輕紗將影像投射到眼球上。
澄澈的視野太過明亮,隱約之中,一股神秘的力量在腦海中流竄,讓鏡台欲罷不能。
“現在,你還要放棄嗎?”
低沉磁性的男聲響起在耳畔,鏡台看向桓宇,那雙本就墨黑到引人發顫的眸子此刻更是散發出淩厲的光芒,讓她的目光剛一觸及,便觸電般轉移去。
她竟然,無法直視。
“不了,”鏡台開口,認真而嚴肅,稚嫩的臉龐上溢著她不曾有過的渴望,“千石神上那邊,就麻煩桓宇神上的了。”
“當然,”桓宇的喜悅浮在臉上,絲毫不掩飾,“通未玉的下落,地府的鬼嘀咕應該可以幫到你。”
“嗯,多謝,”鏡台朝他作了個揖,“那麼鏡台告辭了。”
這個熟悉的世界突然變得陌生,此刻的她必須要找到一個寂靜的角落,獨自適應一下這種生澀的感官。
轉身欲去,又似想起了什麼,鏡台轉身,望向原地那個未動絲毫的男人,“神上,為什麼要幫鏡台習得此術。”
她不傻,嶄新的視覺更是幫她看清了許多東西。這男人對她有著莫名的好感,雖然不知道由何而起,但是她可以明顯而精準地感知到。但是,若單單因為這好感便助她修煉隕落千年的禁忌之術,未免牽強了太多。
依舊是嚴肅的表情,那男人聽了她的話,眼眸中似是有波光在閃動,“我在做一些......一些身不由己的事情。不知道明天怎樣,所以我一直在想,這樣是不是白費心力。”
他頓了頓,見她沒有罷休的意思,複又開口道,“如果你當真可以修得通未之術,便省了許多麻煩事。”喉結清晰地抖動一下,一句話說得苦澀而虛假,“所以,你要加油。”
鏡台點頭,便轉頭離去。他未將一切點明,她便不再問下去。即便,在離開神殿的一刹那,背後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重重的敲打在她的心上。
是誰打開了通向未知的門,撥動了命運弦,又是誰在彼岸輕吟淺唱著歎息。
心裏若是裝了很多東西,便再也恢複不到曾有的輕鬆簡單。
黃旭乾日,君兆浮沉。獅子搏兔,甲虛戊寅。
十六個字似花種一般,紮根到腦海中,然後不可抑製地霸占領土,令她彌足深陷。
不同於讀心術口訣的晦澀難懂,蘇鏡台清晰地感知到,這通未術的口訣中,似是有一股馬上就要破土而出的力量,在支撐著什麼東西往外翻湧著。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口訣的一瞬間,她便有種直覺,那釋放這股力量的鑰匙,便是下落未知的通未玉,而助它一破衝天的,便是隻有千石神上才知曉的通未心經。
似乎渾然天成,一切湊巧得讓人心悸。
地府,鬼嘀咕,通未玉。
欲望已經掩蓋了其他所有知覺,恐懼,彷徨,猶豫,都隨著視線的清明而煙消雲散。
現在,她隻想知道那遺落了千年的通未玉到底身在何處,而這通未之術一旦練成,又會賦予她怎樣的力量。
口訣,通未心經,通未玉。
桓宇,千石,鬼嘀咕。
春和殿中,標誌性的清風拂煦因為一位不速之客的到來而被陰霾取代。
“你瘋了?你竟然將通未口訣教與那個小姑娘?”
千石神上拍案而起,手下玉桌霎時變得粉碎,空氣中彌漫著時刻都會劍拔弩張的危險氣息。
突如其來的玉石碎裂聲音把安靜的神殿撕開一個裂角,神殿之中被怒斥的桓宇,對於老友的嗬斥並未做任何回應,隻是陰沉的臉色無半絲遊刃之感,眼神深邃著千言萬語,卻不肯發出聲響。
死寂的沉默將素來溫文爾雅的千石神上徹底激怒,那可是通未之術啊!已然沉睡了千年的通未術靈,他為什麼要將它喚醒?桓宇啊桓宇,你就這麼看不得天下太平?
千石向前一步,狠狠抓住那人的黑色衣領,“你難道忘了,當初賢碩為何灰飛煙滅!那姑娘明明與你無冤無仇!”
那是他們共同經曆過的苦痛,血紅蔓延到伸手便可觸碰之時,通未二字,便像是滿地的細碎尖刀,觸到了便是鮮血淋漓。
桓宇並非不知,通未一旦蘇醒,會三界帶來的浩劫上無極限。他擅自做主說出了口訣,便已經做好了千秋萬代臭名昭著的準備。所以,他任千石釋放憤怒,沒有反駁沒有回手。
他不說話,是因為從說出口訣的一瞬間,腦海裏便掀起了無法平息的風浪,已經將他的世界攪亂到無法收拾。腦中隻閃過了一個念頭,無冤無仇,算是什麼理由。
通未之術確實分為三部不假,而口訣心經之所在也的確是自己和千石。隻不過,他沒有告訴蘇鏡台的是,不同於其他法術,通未本是有靈之術,術靈寄生在通未玉之上,需持玉之人之靈魄續其生氣,才能通未來知天命。待靈魄耗盡,術靈便複又恢複休眠生息,直到下一個持玉練術之人出現。
他也沒有告訴她,五百年前,四季輪回本是分為春夏秋冬,千石主管春秋,另一位名喚賢碩的神上負責冬夏,而賢碩神上便是被通未術靈耗盡了靈魄,至此天宮之中才會隻有春秋,再無冬夏。
這也是通未術被禁忌的真正原因,食人心魄,永世不得超生。
法術高強心力雄厚如賢碩,也沒能逃離魂飛魄散的下場。而資質淺如蘇鏡台,終了的境遇不言自明。
這一點桓宇心中再清楚不過,所以聽蘇鏡台說出‘通未術’三個字時,他才會耗了三秒鍾的時間在練就通未和她的性命之間糾結掙紮。絲毫不起惻隱之心是假,更何況,對於這個女孩,他是心生出比其他人更多的喜愛。但是於公於私,他都得助她練成通未術,因為他需要知道,與允昌蓮在的抗衡之中,最後的贏家會是誰。
雖然代價是她的性命,他......也隻能對不起了她。
見千石怒氣喘喘的呼吸稍微平息了一些,桓宇才冷冷地開口,話語之無情是他一貫的作風,“你沒的選擇,她的體質很適合修煉通未術,我已經將口訣教給了她。”
隻是,冰冷隻是裝甲著保護的殼,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有些地方已經不一樣了。因為,當他聽到自己的音色卷曲成這句話的時候,左側胸膛絲絲拉拉地疼痛著,清晰而殘忍。
千石眯起眼睛,已是氣到無力,眼前這個人的所作所為讓他氣得渾身發抖。
鬆開同樣冷冰冰的衣領,他橫眉冷目,質問眼前那人,“桓宇,你到底安了什麼心?”
桓宇整了整褶皺了的衣領,“沒什麼,我隻是需要知道一件事情的結果。這件事情......對我很重要。”
對你很重要?嗬嗬......千石冷笑一聲,“所以其他人都要無條件為你犧牲?桓宇,你我相識這麼多年,我才發現,你不僅無情,而且卑鄙。”
不想多做糾纏,因為桓宇已然開始對千石的說法表示讚同。陰險,無情,卑鄙,沒錯,他就是這樣的人。
轉身移步,扔給他最後通牒,“任你怎麼想。把通未心經給我吧,你應該明白,它已經醒了,你就已經改變不了什麼了。”頓了頓,清冷的男音又響起,“你不配合,隻會讓那個花靈更痛苦而已。三日之後,我來取通未心經。”
說罷,桓宇沒再多做徊留,拂袖離去,隻剩千石一個人怒瞪著他離開的方向,雙眼血紅。
狼口血腥,狐狸狡猾,兔子懦弱,不過都是天性,哪裏來的孰是孰非。
活了這麼多年,還在堅持著什麼正義慷慨,真是天真到可憐。
花田的夜晚,寂靜無聲。
鏡台隨手摘下一朵開得正為爛漫的鳶尾,細細瞧著,優雅細膩的紋路蔓延成高傲的姿態,讓她狂躁的心髒稍微得到了安撫。她做了三百年的鳶尾花靈,方才知道,自己的靈魄原來是如此高貴的物種。
聽見萸說,無克等了她一下午,卻一直沒有等到她。直到蓮在神上出來趕人了,他才失望而去。
一抹靈巧的身影從白色的植物中飄逸而出,落在地上,頃刻間化成一位曼妙的少女。
“你今天幹嘛去了?整天都沒見到人影兒。”
鏡台看向那熟悉又陌生的臉龐,心裏道著還是之前肉肉的臉蛋兒比較好看。
“我們本來就不是人。”
見萸上唇翹起,露出四顆潔白的大門牙以表示她的不屑與嘲笑,“嗬嗬,真好笑。”
本是再正常不過的鬥嘴玩笑,往日裏的鏡台一定會嬉笑著不依不撓,要知道若是就沒有眼力價兒而言,蘇鏡台是當之無愧的王者。多少次毫無笑點的打鬧,都是以見萸快要急眼了而告終。
即便如此,就算不知道還要容讓她多久,對於這樣孩子氣的蘇鏡台,蕭見萸表示她還是不嫌棄的。
可是今天的蘇鏡台卻不同於往日,雖然她本人也不知道為什麼。此情此景,讓她有些手足無措的尷尬,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便張嘴應了一聲,“哦。”
單調的字節讓見萸也不知如何接下去,隻有聲帶替大腦先做出了反應,“哦。”
鏡台朝她望了一眼,沒再說什麼,徑直朝百花園深處走去。看著黑暗之中那抹漸行漸遠的背影,見萸隱約中感到一絲怪異,卻沒再追問她。
一路上,鏡台一直在想著要如何開口跟師父借了茲環玉來。此玉相當於是出入地府的通行證,沒有它,她連地府的大門都進不去。
本就不遠的距離在鏡台的苦想中變得隻剩下一截,已然到了門口的她,卻還是沒能想出來什麼拿得出手的理由,跟師父討了那玉佩來。而修煉通未術一事是斷不能與師父提起的,無克和見萸那裏她也打算統統瞞著。
佇在門外不知如何是好的鏡台當然不會知道,園內候了多時的蓮在早已將她的心事盡數讀盡。
蓮在收了功,讀心術的耗靈耗力讓他有些疲憊。運氣調息片刻,恢複了些許,那丫頭卻還是沒有聲響,蓮在便自己傳了音給她。
“鏡台在外麵嗎。”
聞聲,鏡台心下一顫,“是的,師父。您...休息了嗎。”
那人卻沒有回答她,卻不知為何,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進來吧。”
得到應允,鏡台推門而入,便看見自家絕美的師父正負手而立於寢宮門口,身影歆長,望著月亮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鏡台輕輕闔上木門,未等開口,淡青色長褂著身的那人先出了聲,“鏡台,人人都說,得道成仙者六欲皆空,卻不知這仙界之人也不能擺脫癡傻嗔貪的俗套。”
明明是對她說的,這話卻飄渺得不成樣子。
鏡台默然,不知師父又想起了什麼傷心事,才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她不知道師父是否已經知道了自己在桓宇神上那兒開始修煉通未之術的事情,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即便是清明了視線,眼前之人的臉龐卻是模糊在一片銀白的月光之中,讓她看不清晰。
而且,就算是看到的世界已經不同,她卻還是可以篤定地相信,自己的師父,仍舊是那個疼愛著她的美麗男人,這一點,永遠都不會變。
突如其來的一句感慨讓鏡台不知要如何應了他的話,這話太深奧,她聽不大懂,便隻能輕聲喚他,“師父。”
被喚作師父的沒有動彈身影,甚至連微仰的臉龐都不曾改變幅度。仰望星空的男人細微地應了一聲,“嗯?”
“明天徒兒要去地府走一趟。”
聞言,蓮在收回沉浸在月光中的視線,諱莫如深地看了她一眼,深邃的雙眸配以黑暗的夜色,讓鏡台不寒而栗。
他沒有問她為何要去陰森冷暗的地府,因為剛剛所讀到的一切讓他已然明了了一切。雖然他不懂桓宇是何用心,也想不通這通未術靈怎的會與鏡台這般投緣,但是他知道,一切的發生都不會是巧合。
要知道,通未口訣從來都不會聽了一遍便永世不忘那般的朗朗上口。鏡台天性喜惰,卻唯獨與這通未術一拍即合,個中緣由,必得深究。
這長不大的徒兒突然轉變的成熟淡然也並未讓他多說一句質疑之詞,通未術靈的威力如何,當初他可是從賢碩那裏領教過了。現在的蓮在,盼隻盼自家徒兒有著不為人知的異稟天賦,不要走了賢碩的老路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