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這世上什麼人都有,有好人,也有壞人……”
小小的龍仙兒,聽著父親的說話,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哪怕才剛開始了解這個世界,對世事一知半解,龍仙兒也依稀能夠理解,自己那個總是坐在花壇一角,頭帶鬥笠,像個普通下人一樣修剪花枝的父親,是個旁人眼中的好人、老實人。
“做人是一件十分複雜的事,很多時候,不是妳對別人怎麼樣,別人就會對妳怎麼樣……對人壞,別人會對妳更壞;但對人好,卻未必能換得別人的好,這世界就是那麼無奈……”
口說無奈,父親卻笑得很豁達,還伸出他斑駁的厚實手掌,摸了摸自己的頭,溫和地說道:“不過呢……孩子妳要記住……”
“嗯?”
“……做人……一定要厚道。”
不知為什麼,父親的這句話,給龍仙兒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並且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成為她茲茲在念的一個堅持。
幼時的記憶,並沒有太多的波瀾,雖然打出生,百族大戰就已在進行,但妖、魔、鬼族都還隻有零星活動,沒有大舉入侵人間,對於身在蒼溟的龍氏貴族,根本沒有安全問題。
但雖然衣食無缺,安全無虞,可要說無憂無慮,也談不上,自己模模糊糊感覺到,因為父親的關係,自己、妹妹,還有母親,都不太受家族親友待見,明明父親屢屢為家族賣命,做了許多貢獻,卻沒得到應有的重視,甚至連帶他的家人都一起被當異類,受到排擠。
……父親,你說得沒錯,做人果然不容易。
在後頭的一段時間,父親忙於外出征戰,為了讓家人的處境好些,他在蒼溟城外購置了一座破敗莊園,將妻女安排到那裏居住,雖然物資環境差得多,卻勝在自由清閑,不用看龍家親戚的白眼,對自己來說,生活反而開心許多。
再後來,就是那個男孩的出現……說男孩也不太對,因為自己那時也隻是個小女孩,什麼都一知半解,短短半年的相處,說初戀、說感情,其實都講不太上,自己隻知道,那段時間是自己記憶中,最開心的一段日子。
“喂,老溫,你將來想要作什麼?”
“我……沒什麼吧,就娶個漂亮老婆,開個醬油鋪,天天打醬油過日子吧,還有,妳比我大,為什麼叫我老溫?”
“囉嗦,我才不要比我小的夫君呢,要娶我就要能壓得住我,我是不會被人追上的,要也是被征服!”
小小的女孩,手插著腰,昂首說話,“年紀大小不重要,男人最重要是心氣大,什麼娶個漂亮老婆,開醬油鋪的,一點出息也沒有,男人沒有夢想怎麼行呢?萬一哪天真的實現了呢?”
“呃,就算妳這麼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把夢想變大啊,難道……多娶幾個?”
“說得好!沒有做不到,隻有想不到,這是一個好開始,你不是要娶漂亮老婆嗎?成功人士都是娶了姐姐,還順便娶妹妹的,不如就娶我們三姊妹吧……小醬油鋪什麼的沒意思,起碼得是全帝國第一的醬油商,還得是禦用皇商……喂,雲兒,妳不要給我跑!回來!”
躲在柱子後麵,怯生生露出半張臉的小女生,被姐姐的霸氣宣言嚇到,轉頭落荒想逃,卻被大姊一個箭步竄上,扯著小辮子,壓製在懷裏抱過來,對著早已目瞪口呆的男孩,持續霸道發言。
“決定了,老溫,你將來的命運,就是成為舉世第一的醬油商人,還得是禦用皇商,然後迎娶我們三姊妹,如果你做不到,洞房花燭夜我就用醬油活活淹死你!”
“……妳、妳幹什麼隨便決定別人的命運啊!這種事……我想都沒想過。”
莫名其妙被改了人生軌跡的男孩,慌忙地哄住了那個穿著粉紅裙子,被姊姊勒得直哭泣的女孩,不服氣地抗辯道:“妳就會說人,那妳呢?妳又有什麼目標?很偉大嗎?”
“那還用說?我的目標可大了!我要保護世界,保護人族,守護這個世界裏的所有人,不管喜歡我的,討厭我的,我都要一起守護,讓世界重歸和平,開啟盛世……”
女孩傲然抬頭,“怎麼樣?我是不是很偉大了?”
“妳……妳這隻是單純好大喜功吧?”男孩的頭搖得像波浪鼓,“我爹說,妳這種人,就叫做聖母狗!”
“才不是呢,我爹不是這樣說的。”女孩插著腰,道:“他說過,做人,就是要厚道!”
斬釘截鐵地拋下話來,那個午後的和煦陽光,暖暖地灑在身上,成為記憶中極為美好的一幕。
隻可惜,厚道人的人生,向來都不怎麼厚道,理想與現實就是存在許多衝突,在那天之後不久,就發生了許多事,自己平實又不失溫馨的童年,戛然而止,被迫學習到很多同年人不會明白的東西,提前成熟起來。
被送入宮後,經曆了很多,原本的天之驕女,一夕淪為賤役,沒日沒夜地幹起活來,手腫了、磨破了、凍傷了,嗬口氣就再上,雖然苦到想哭,卻仍然有值得欣喜的事,交到了相互砥礪的好朋友,從絕望的黑井底看見了陽光,生命總在絕境中存有希望,自己也暗暗向天期許。
……我的人生,不會結束在這種地方,不會永遠困在這裏,終有一天,我會憑自己的力量掙脫出去!
一點點的小希望,存滿了自己所有的寄托,在那個時間點上,自己確實相信,可以憑著努力、厚道、友情,逆轉命運,開創新天。
不過,隻能說自己太過天真了,真實世界並沒有那麼容易,那曇花一現的小小希望,因為惡意黑手的伸來,輕易被輾碎。
那是龍家主脈中的一名貴女,雖然彼此是親戚,雙方身分卻天差地遠,她壓根沒正眼看過自己,甫入宮就被封妃,本來與自己該是兩條平行線,卻意外在宮中碰上,然後,就因為她的不順眼,自己的命運再次轉折了。
想逃、想躲,但無處可躲,也欲逃無從,雖然試圖掙紮,還是失敗,最後,自己交到的朋友們,不是背叛出賣,就是被弄死,連自己入宮後一直偷偷養起的小狗,都被活活丟到鍋裏煮死……
那一刻,自己真的發狂了,伸手到沸水裏想去撈,但結果並沒有什麼用,被人打折了手腳,抽了十幾鞭,滿身是血地扔到廁所旁,在大雪天裏昏死過去。
加害者們似乎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就那麼笑著走了,後頭自己在劇痛中悠悠轉醒,對於僥幸生存,也著實難以置信。
……活下來了,似乎是不幸中的大幸,但也沒有什麼用,所要麵對的,隻不過是一個活地獄而已。
……朋友死了、背叛了;親手養大的狗狗,慘叫著在眼前被煮了,自己什麼也沒能為牠做;腿折了,手骨碎了,曾經篤信有希望的未來,什麼也沒剩下。
……自己在茅廁旁的冰冷角落,沒水沒吃的躺了整整三天,發著高燒,沒有人過來問半句,當自己是個瘟神一樣,好像沾著就會家破人亡,能閃就閃。
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挺過那三天活地獄的,當高燒奇跡似的退了,自己撿回一命,但心裏有些東西,好像也就此死去了。
……我不能死,如果我死在這裏,就真的什麼都沒了,那些無辜死去的人,也全部都白死了,隻要我能活下去,就有改變一切的機會,哪怕出賣所有,我也要活下去。
過去的自己,一直被人說是個堅強的女孩,但“堅強”開始轉化成鋼鐵意誌,便是從此刻開始!
為了生存,自己裝作失心瘋了,成日說著渾話,動不動就吐、暈倒、口噴白沫,披頭散發,邋遢度日,別說不能與家人書信聯係,甚至不能與任何人正常交談。
敵人被蒙蔽過去,讓發了瘋的自己,就住在茅廁旁,跟著宮裏最下賤的奴隸,一起刷著整個宮廷的馬桶,用粉碎過的手骨,日以繼夜地刷便桶,清洗穢物。
留著自己殘命,可以彰顯他們的威風,不過他們並沒忘記斬草除根,定時會來視察,順道一棍打折自己的手腳,而“瘋得徹底”的自己,必須“感覺不到痛楚”,越痛越笑,甩著變形的手臂,手舞足蹈,讓他們安心地大笑離開。
晚上,所有人都睡了,自己仍不能鬆懈,因為宮裏每個清醒的人、每一雙眼睛,都可能是敵人的眼線,隻要有人察覺自己沒瘋,自己就見不到明日的太陽,絕不能有一秒的鬆懈!
……心裏有些東西死了,但有些東西正開始萌芽。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兩年多。
……暗無天日的瘋狂裏,自己不曾放棄過,終究有那麼一天,自己會等來轉機,神也好,魔也罷,隻要能給自己那麼一個機會。
這樣的祈禱,終於在某一天得到回應。
那日,自己正拿著馬桶刷,坐在土牆旁,吃吃傻笑,作勢要開始梳頭發,忽然發現有個藍衫男子,離奇出現在這後宮禁地,瞪大眼睛看著自己。
……他是誰?怎麼來的?
“……我靠,這貨是阿山的老婆?他小子的口味夠重啊!連這都吃得下?怪不得他不要美女……”
藍衫男子的表情,有那麼簡短地驚愕,但隨即就像看透了什麼,微微一笑,走到麵前,舉掌按在自己頭頂,不避髒汙。
“我沒時間廢話,阿山媳婦,妳就回答我,妳想死?還是要活?”
……機會?還是陷阱?選錯了,可能就這麼沒命了。
忐忑不安,但自己決心拿命賭上一次。
“我……我……要活下去……”
因為極度緊張,口齒已不清晰,但自己仍竭力鎮定,說出第二句,“你、你是……”
“名字不過是代號,朋友們都叫我團長……”藍衫男子淡淡道:“算了,阿山媳婦,妳還是叫我賈伯斯吧。”
……命運的車輪,就在這一刻脫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