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原承天心境如鐵,在確定了此為琴聲之後,心髒也撲通通劇烈跳將起來,那手心更是熱氣騰騰,將掌上的水珠蒸發了開去,隻是這掌中的水氣究竟是溪水還是流出的熱汗,卻又哪裏分辯得出。
獵風在禁製中的耳力,可就勝過原承天許多了,何況她目盲之後,耳力代傳目力,更是敏銳了。
二人哪敢說一個字,就像生怕這琴聲如箏上絲線,隻要輕咳一聲就會斷了一般,一時間二人皆是肅立不動,靜心聽琴。
好在那琴聲遙遙傳來,雖有頓挫之聲,卻無中絕之虞,原承天的眼睛越見清亮,他已有八九成把握,斷定此琴定是九瓏輕撫了。
獵風聽了半晌後,也喃喃道:“此琴聲妙曼無雙,於清幽處遠勝清越,於高亢處勝雲裳十倍,天下琴道,九瓏果然獨占六七,而雲裳清越各得其一。“
原承天哪裏還能耐得住,大步向楚山方向走去,獵風也急忙跟了過去,二人雖是用力奔跑,奈何二人縱有驚人仙法,卻半點也施展不得,隻靠步力前行,總覺得那楚山遙不可及,也不知何時才能趕到九瓏身邊。
其實二人的速度已算得上驚世駭俗,雖及不上遁術的千百分之一,可二人皆是精力充沛,身子強壯,這般用力行去,那身邊的樹林山石如飛而過,獵風更是對那樹木不閃不避,也不知撞斷了多少樹枝了。
幸虧那楚山本是半入城廓,雖瞧上去高入雲端,總是在城中範圍,二人一番盡力奔走之後,竟是很快就來到山腳下,此刻那琴聲越發的清亮起來,二人胸中激蕩難休,恨不得一步登上去才好。
忽聽一聲溫婉的歌聲傳來,伴那悠悠妙韻,讓人無端覺得肋生清風,透體舒泰,可其中的淒傷之意,則是讓人性中惻然了。
細辯那歌聲,唱的是:“天靈一別後,隔世兩別離……”
原承天聽清此詞,如雷轟頂,那九瓏歌中所言之事,難道竟是暗指自己不曾?卻不知對天靈宗之事,九瓏又能憶得多少了。
歌聲又唱道:“昨夜春風訴,忽憶昔日曲……”
原承天心中如煎如沸,暗自忖道:“是了,是了,那老天待我,畢竟不薄,總算讓九瓏記得前生往事,也不枉我數十年奔走。”
“前生萬千事,覺來如點滴,胡不思君子,落花亂拂衣。“
原承天聽到這後四句歌辭,腳步不由慢慢停了下來,獵風已是警覺,忽覺胸中傳來一障淒涼之意,才知道是主人感極而傷,如此傷懷,卻不知主人臉上可有清淚兩行。
獵風卻是禁受不得,眼淚早就嘩嘩流了下來,想來與九瓏分離,雖隻有十餘年罷了,可之間所曆艱難,屈指難數,卻又向何人去訴?
原承天此刻,也是癡了,那九瓏最後兩句歌與說的分明,卻是說因思念自己,竟是如癡,不知落花拂衣,於是那九瓏俏立中庭,倚柱相思之狀,便越然而入腦海。原承天心中歎息,自己這多年來奔波勞碌,這幾日更是患得患失,如今得此二句,便覺得怎樣艱辛也是不枉了。
正自想得如癡如醉,忽聽琴聲劃然而止,九瓏的聲音悠然傳來:“那山下君子,可是承天嗎?“
此音聽來平平如水,可說到“承天“二字時,卻顫顫微微起來,好似那琴音忽轉宮商,於清而轉濁,足見九瓏心中之激蕩了。
更令原承天激動抑的是,九瓏竟是直稱自己的名字,那分明是憶起前世的許多事來。如此說來,這場相遇,果然是上天注定,再瞧空中明日,正高懸當空,屈指算來,正近子醜之交,九瓏昔日所算,再也沒有一點錯失了。
原承天猛然發力,幾個縱身之後,已身在半山坡一個平台之上,轉目四顧,隻見南方的一塊青石上,坐著一名女子,上穿月白小襖,下係淡黃素裙,身披對襟白色鶴氅,雖是素素淨淨,卻如月之明,如水之清,錦衣華服,更增其彩,粗服亂發,難掩國色。
凝神去瞧其相貌,原承天隻覺得心髒咚咚跳個不停,那分明就是九瓏了,再無一絲疑問。可見老天垂憐,雖是轉世重生,仍是不改其貌,豐勻纖秀,未曾增減一分。
卻見九瓏明眸下有兩道淚痕,抬頭瞧著原承天,兩片香唇亦在微微顫抖,若不是身邊還立著兩名侍女,卻不知會不會撲將過來。
原承天喃喃的道:“前生萬千事,覺來如點滴。”
九瓏點了點頭,曼聲輕吟道:“胡不思君子,落花亂拂衣。”
原承天歎道:“一別十餘年,終得相見,承天今日無憾矣。”
九瓏的明眸中又流出淚水去,羞得轉過身去,輕輕伸手拭了,再轉過來時,卻是說不出話來,隻知道衝著原承天微微而笑。
原承天也不說話,隻是那笑意怎能抑製得住,忽的想起九瓏的那首遺命詩來,元青城下春江水,楚山一笑奏八音,此情此景,竟是無一不合了。
他從懷中取出那詩稿來,交到九瓏手上,九瓏隻瞧了一眼,便驚呼道:“這字跡卻不是我的嗎,可這首詩,我怎的卻無印像?
原承天道:“那是你轉世前所做,仗你胸中的天課神算推測而出,你瞧這最後兩句,分明道的是你我今日相見之景了。”
九瓏點了點頭道:“天謀神算,竟神妙如斯,隻可惜我今世已具仙基,再也習不得這逆天之術了。”
原承天道:“這有何妨,在我瞧來,這分明是天大的喜事,神算天課,畢竟是逆天之術,你若再習此術,隻怕……”這煞風景的話今夜卻是不便說出了。
九瓏慧質天生,怎不知此話弦外之音,她在大氅下悄悄伸出手來,原承天一笑握住了,那隻玉手原本冰冰涼涼,而經原承天掌中熱意一暖,則分明是香軟在握了。
二人隻覺得有無數話要說,卻更又覺得,既是彼此已然心照,便是再多說一個字也是多餘,心中隻盼得此情此景,就永遠這般下去才好,那天地運轉也最好就此停住,就讓這一刻定格了才是。
獵風悄然立在山腳下,淚水怎有片刻止息,那原承天的心中歡喜之意,一點點從他的心神中透了過來,獵風原以為自己也該歡喜才是,哪知那淚水卻如斷了線的珍珠,再也禁止不住。
是了,那主人與九瓏今日終得相遇,自己本該千喜萬喜才是,是以這淚水怕是喜極而泣之故了,然而心中雖是如此想,卻又隱隱覺得,這怕是違心之念了,更何況那胸中悲切之意,時時縈繞於心,又怎能漠然視之。
自己竟是不願讓主人與九瓏相遇嗎?這個念頭突如其來,卻讓獵風嚇了一跳。
不對,不對,這個念頭分明是心中魔障了,自己不過是主人的侍將,那主人就該永遠是自己的主人,哪怕他日後飛升了昊天,解決了侍將之約,也永遠是自己心中的主人,如今多了一個九瓏,便又是多出一個主人了。
自己本該歡喜才是,本該歡喜才是……
遙遙聽見原承天道:“卻不知我現在該叫你妙韻還是九瓏?”
九瓏輕聲道:“在別人麵前,我便是妙韻了,在原大哥麵前,我便永遠是那個九瓏了。”
獵風暗暗點了點頭,暗道:“九瓏便是九瓏,獵風便是獵風,生死原有命,機緣天注定,我此生得遇主人,已是僥天之幸,卻又何必去想那勞什子的癡念。”
這般想來,倒覺得心境漸漸的平複了下去,抬起頭來,正是明月在天,那水湖之中,也似映著一團明月,卻是越發的明潔了。
獵風知道自己的心結,總算是安然渡過。
她拭去臉上淚痕,原想這就上見相見新主人,又恐淚痕猶在,怕是廝見了不雅,忙又再用衣袖細細的拭了拭,這才轉過身來,抬足走上山坡平台。
心中度著原承天與九瓏所立的方向,緩緩跪了下去,道:“侍將獵風,拜見主人,九瓏仙子。主人與九瓏仙子今世重逢,萬千之喜。”
九瓏早就瞧見了獵風,卻不敢認,這十餘年來獵風玄肌生成,身上已瞧不出半點陰森鬼氣,相貌大體上雖與前世相同,可細節處卻是差了許多了。
如今獵風自承身份,那是再也不會錯了,九瓏連忙走上過來,將獵風扶起道:“姐姐快快請起,你雖是原大哥的侍將,九瓏心中,卻一直將你當成姐妹一般。”
獵風調皮的一笑,道:“前世你或可稱我一聲妹妹,今世你卻要叫我一聲姐姐了。”
九瓏嫣然笑道:“可不是如此。”
正在這時,就聽到遠處傳來“喀嚓”一聲輕響,像是有人踏斷了樹枝,獵風立時站了起來,喝道:“什麼人敢在此偷窺!”
原承天與九瓏同時循聲望去,隻見山腳下有一道黑影,正如閃電般急掠而去,其速雖比不得仙修遁術,可比起常人來,卻又是快得多了。
原承天暗道:“瞧這個人的身影,卻像是個熟人,卻又是誰?“
轉向九瓏,卻見她微微的點了點頭,秀眉不禁皺了起來。
(自寫此書以來,以此章最苦,唯因人生曆練,總是平常,不知相思之苦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