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化侍別無選擇。
相比於死亡,他隻能選擇做一個懦夫。
剛剛溫白書的幾次轟殺令他苦不堪言,他一直在哇哇吐血,淋淋灑灑將衣衫全部染紅。
他的傷勢實在是太重了,即便是完全覺醒的太古熔爐,此刻也不堪重負頻頻滯澀。
他踉踉蹌蹌地往前跑,跨過溪水又穿過荊棘,到最後徹底力竭眼前一黑,就這麼倒在了一片亂石堆中。
安化侍不曉得昏厥了多久,等到他再次醒來之際,天色已經漆黑,幾隻鷓鴣和子規在默默嚎叫,山林中蟄伏的野獸也在四周徘徊。
安化侍掙紮著坐起身子,現在的他根本做不到內視自身,畢竟他已經調動不起絲毫真氣,隻能品嚐著體內狂暴真氣衝撞帶來的無邊苦楚。
此刻在他身旁已經彙聚了一道血泊,古仙寶血熾熱無比,他隨便一動都很艱難,整個人被粘稠的血漿完全粘在了地上。不過也要感激這些血液,畢竟是修行界瑰寶級別的古仙寶血,平凡野獸根本不敢胡亂造次,相比於這些嗜血如命的野獸,安化侍血液中蘊透的凶相更加瘮人,也正因如此,他反倒是能夠安然昏睡,不至於被這群畜生胡亂撕咬分屍,變成一灘令人惋惜的無用枯骨。
起身的安化侍依舊在咳血,他的心境已經跌到穀底,早已對自身沒什麼更多念想,好在是此刻身旁沒有道友和親人,他若是真就這般死翹翹了,倒也不失為一種別樣的解脫。
放眼四顧,太陰蛇眸已經無法開啟,前路不知何方,一片迷茫。
安化侍思前想後,還是順著之前來的方向走回去,他心裏有些放不下澹台夭夭,不曉得這苦命丫頭跟溫白書那一戰結果若何。
不管怎麼說,澹台夭夭還是為了他決絕出手,僅憑這一點,就足以讓安化侍心滿意足。
情愫這東西是完全說不清道不明的,即便二人之間有諸多解不開的結,可在麵對生死關頭,下意識的選擇已經說明了一切。
回去這段路並不算長,可由於安化侍傷勢極重,他隻能緩緩挪著步子,一路上血腥味極其濃烈,安化侍能聞出自家血液的味道,四周沒有任何鳥獸的蹤跡,很明顯他的血還是有一定的威懾力的,不過他的心思卻異常沉重,甚至有些不敢再往前走。
他不知道該如何麵對澹台夭夭。
可能她們早就打完了吧,畢竟仙人鬥法,拖不了太長時辰。
可能她早已經離開了吧,可能她已經將溫白書斬落馬下了吧。
種種念頭在安化侍內心回蕩,安化侍渾渾噩噩地朝前踱步,半個時辰後回到了當初離開的河邊。
下一刻,他看到了兩坨漆黑的影子。
看起來像人,都躺在地上,一個蜷縮一團,一個擺個大字。
“夭夭......”
安化侍見狀有些發愣,一股極其不好的預感在心底滋生。
他渾然忘卻了身體傷痛,咳著血跑到其中一處瞧看,地上躺著一個渾身焦黑的家夥,竟然是溫白書已經涼透的屍身。
“死了?”
安化侍將溫白書的身子翻轉過來,發現他的確氣機全無,身上有數道完全洞穿的窟窿,仍舊鼓冒著絲絲縷縷腐蝕性極強的魔火。
“夭夭......”
對於溫白書的死,安化侍根本不在乎,此刻望見溫白書的慘狀,他心裏的慌亂更加驟烈,當即撲到另一處人影旁邊,將蜷縮的人兒翻轉過來,正是已經陷入昏迷的澹台夭夭。
“夭夭!夭夭你別嚇我!夭夭!”
安化侍一邊咳血一邊不斷搖晃,可澹台夭夭渾身僵硬冰冷,貌似也已經沒了命,安化侍想將她蜷縮的身軀掰開,可他現在的力氣實在是小得可憐,弄了半晌後還是紋絲不動,到最後隻能坐在旁邊不斷捶胸頓足。
“血......”
哭喪著臉嚎了半晌的安化侍突然躥起,將自家手腕撕裂割破,遞到澹台夭夭嘴上為她不斷喂血,眼下他已經修為盡廢,唯有這一身古仙寶血可堪大用,安化侍壓根不在乎自己的命,他不斷將手腕的傷口撕扯更大,嘩啦啦的血水濺了澹台夭夭滿臉,安化侍也因失血過多而渾身泛白,眼神萎靡不振隨時可能昏聵,安化侍也清楚這樣下去自己也命不久矣,但他現在管不了這麼多了。
“我們......我們怎麼最終一定要這個樣子啊......”
安化侍一邊哭一邊抽噎,從小到大不管麵對什麼樣的厄難,他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深感無力過。
在安化侍的人生長河裏,他也第一次體會到了一種感覺,一種自身性命不再那麼可貴的感覺,一種豁出性命也要守護的摯愛隨風流逝的巨大哀傷,一種失無可失痛到難以言喻的巨大絕望。
好想死啊。
安化侍這一刻真得好想死。
他很想就這麼跟澹台夭夭一起離去,此刻的他眼神凶厲黯淡,可不管他再有怨念悲憤,此時此刻都顯得那麼無用且癡心妄想。
可能是老天真得不願讓這對苦命人如此別離,喝下無數血液的澹台夭夭竟回光返照,她幽幽睜開自己的雙眸,也漸漸打開了蜷縮的身軀。
“夭夭!”
安化侍見狀喜極而泣,剛要繼續給她喂血,澹台夭夭卻抬手推開了安化侍的手腕。
“別費力了,我好不容易救了你,你可不能讓我白救了。”
澹台夭夭的聲音還和從前一樣,之前的冷漠無情蕩然無存,恍然間,安化侍好似又回到了太玄山巔。
“夭夭你別說胡話,我的血是寶貝,能救你的,你多喝點,再多喝點!”
“沒用的,別白費力氣了,我源爐已毀經脈寸斷......溫白書的境界本就高於我,我能夠殺他......也全仗著魔祖這些年對我栽培有方......老祖知曉溫白書不可輕信,向來也未給他真傳......”
“別說他!省省力氣,我背你走!”
安化侍此刻已經六神無主,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慌過,他很害怕即將發生的事情,雖說眼前的一切都這般殘忍真實,可安化侍還是一點都不能接受,他想將澹台夭夭的身軀抱起來,卻發現自己現在的力道簡直小得可憐,倒是她剛剛蜷縮在懷中的兩樣東西掉落下來,安化侍搭眼一瞧,發現竟是那大帝舍利和三清古經秘笈。
“你的東西......我幫你搶回來了......今後你得好好保管......不能再丟三落四了......這些年你身邊沒有我......你也活得挺好的......今後你也得好好活下去......畢竟你這條命是我救的......算是你欠我的......我拚了命救下的人......我不準許他作踐自己......”
“夭夭......你怎麼這麼傻啊!”
寥寥數語說了好久好久,澹台夭夭的臉色越來越差,安化侍也哭得近乎昏厥。
“安化侍......我死之後你得好好活著......有空去我爺爺墳前燒香祭拜......當初你殺了他......我應該殺了你報仇的......現在我短時間內殺不了你了......在我不來殺你的日子......你可不能隨隨便便把命交給旁人......你的命隻能我來取,明白嗎?”
“我等你......來殺我!”
安化侍咬碎牙關喊出這句話,澹台夭夭瞥了一眼大帝舍利和古經,下一刻露出一抹複雜又滿足的微笑。
“我這輩子......算是對不起澹台世家了......可我對得起我自己了......我想過這一天的......死的時候身旁有你......不管是什麼樣的場景......我都覺得這輩子其實也不差......該放不下的我始終都放不下......仇也是......你也是啊......”
話未說完,人已斷氣。
香消玉損,屍體寒冰。
澹台夭夭,死了。
她說,該放不下的始終都放不下,仇也是,你也是。
他說,他等她來殺他,她不來,他不死。
在剛剛走過來時,安化侍已經預感到了現在,他本以為自己會歇斯底裏,可現在澹台夭夭就這樣死在了他麵前,他卻前所未有的安靜且鎮定。
這種安靜靜的讓人畏懼。
這種鎮定蘊藏狂風暴雨。
可從表麵上看,此刻的安化侍的確一派平和。
無喜無悲,五官鬆弛。
他麵無表情地站起身子,在溪水旁選一處鬆軟的泥地,徒手挖墳。
兩個時辰後,安化侍雙臂鮮血淋漓,一處一丈見方的土坑成形,土坑裏隨處可見血肉指甲碎屑,還有淋淋灑灑的血跡斑斑。
安化侍此刻仿若毫無痛覺一般,他將澹台夭夭的屍身抱起,好生放入深坑。
埋土。
削木。
立碑。
血書碑文。
“安化侍摯愛亡妻澹台夭夭之墓”。
安化侍坐在墳前,盯著墓碑看了一天一夜。
這期間他什麼都沒有做,偶有修士凡人從旁掠過,見到他這般樣子也都深感晦氣,紛紛不予打攪,安化侍也紋絲不動,麵目自始至終都古井無波。
他的眼睛裏沒有光了。
他的左側嘴角也不再抿起。
第二日正午,安化侍將大帝舍利和秘笈收進懷中,轉身走向溫白書的屍身。
溫白書的雲戒已經被路過行人擄去,此刻屍身稍有腐爛,早已不複當年的儒雅風姿。
安化侍盯著他的屍體,下一刻啐了一口唾沫。
一口接一口。
就這樣又啐了足足一天一夜。